1 好像死了

第1章 好像死了

怪石嶙峋的懸崖隐藏于濃烈的黑暗之中,烏雲滾滾,如利劍的雷電破雲而出,劃破了漆黑的天幕。

崖底下的浪濤瘋狂擊打着崖壁上的石塊,卷起千層浪,雷電映照其上,白光刺人眼,風卷起雜音,鴉語、雷鳴,不絕于耳。

懸崖之上劍光如影,速度之快,只能瞧見淩冽的寒光在其中穿插閃爍。

铮铮!

白衣男子驟然停住腳步,手中一個振力與其對峙的群人振開三米開外。口鼻卻因沖擊震的溢出血沫。

衆人被震個仰山倒,後續追殺上來的人連忙呼啦啦的來扶, 而後紛紛穩住身形,對眼前人持刀相向。

此人一襲白衣被血染紅了半邊,傾瀉的大雨大顆大顆砸在了他的身上。

各式樣的宗門服飾聚集在一起,以斜月閣,韻音宗,天羽臺三大宗門為首,呼拉拉站了數萬人,甚至混跡着其他族類。

在前領頭的幾名修士立着一名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斜月閣閣主外孫,他的師侄,趙菁東。

…………

宋羽寒神情冷淡,似乎并未将其當回事,霎時間衆人的謾罵聲不絕于耳,翻來覆去夾雜着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辱罵。

“果真是魔頭,本性難改。”

“斜月閣白養他了,居然幹出這種事,真是養不熟的中山狼。”

“魔終歸是魔呀。”

“唉……”

衆人竊竊私語着,時不時傳來一陣嘆息,宋羽寒擡起眼皮掃視了他們一圈,垂下了眼。

魔頭。

好耳熟的稱呼。

這麽多年的日日夜夜,自宋羽寒幼年被撿回斜月閣,就總能時不時聽見有人低聲說一句“魔頭”,罵得最多的時候,還是三歲稚童剛入門之時。

當時的他捏緊了拳頭,細聲細氣地反駁:“我不是魔頭!”

沒人放在心上,幾個耳濡目染的小孩通常會圍着他取樂,哈哈笑:“你說不是便不是了?你是誰呀?我阿娘說你是,你就是!”

小宋羽寒眼眶紅了,鼓着臉頰大聲說:“不是!我不是!”

“還敢頂嘴?”帶頭的那名孩童幾步上前去拉扯他,“給我打他!不知好歹的野種,知道我爹是誰嗎!”

……宋羽寒衣襟被扯散,他們拳腳相加,他只來得及護住頭,緊緊抱住自己,嘴裏依舊毫不示弱地大聲反駁着:“我不是!我不是!”

他的聲音逐漸帶上細細的哭腔:“我不是……”

衆孩童動作停滞了一下,面面相觑。

有個系着抹額的小孩猶豫道:“他好像哭了……”

“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哎呀我阿娘說了……”為首的小胖娃正欲反駁,卻被另一道尖利稚嫩的女音打斷:“你們幹什麽呢!”

衆孩童紛紛一驚,像是被踩了腳的貓,面露驚恐,做飛鳥散:“趙師姐,是趙師姐跟畢師兄!我的娘啊,快跑!”

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趙師姐跟畢師兄是何人,只消片刻方才氣勢洶洶的幾人散了個幹淨。

“這群人真是的……”女聲帶着些許不滿。

宋羽寒顫顫巍巍松開手,擡頭,只見兩名唇紅齒白的小娃娃,一男一女,男孩溫和地沖他笑笑,女孩沖他伸出手,朗聲笑道:“別怕,你就是小寒吧?我是趙殊錦,這位是畢思墨,我們兩人就是你的師姐師兄啦,有我們在,你不會再受欺負了。”

……

自那之後,好像自己就真的沒有再受過欺負,大家好像也逐漸淡忘了曾經的事情,這樣風平浪靜的日子又過去了許多年。

再到後來,山上突然跑來一堆人,各類族類服飾熙熙攘攘擠在一起,他們來的莫名其妙,不由分說,不容狡辯地指着宋羽寒大罵,言辭懇切,語氣激烈,與現在的情形出奇的相似。

可他既沒有殺他們的至交好友,也沒有屠人滿門,卻被人無端安上了罪名。

“魔頭?”

又來了,這句話。宋羽寒呆愣原地,內心勃然湧上一股憤怒。

話說回來,魔頭有這樣的麽?天天劃船游水打鳥,今日爬樹摘枇杷,明日下田撈泥鳅,他不知道,但師姐信了,師兄信了,閣主信了,從小拉着他叫師叔的人也信了。

五洲和平共處,魔并不稀奇,可被罵罪惡滔天的魔就稀奇了,衆人爍口成金,說得連他自己都差點相信,第一回,他險些被閣主當場斬頭,第二回,又差點被師姐提劍刺死,滿打滿算上這一回,是他們一家子人第三次想致自己于死地。

......宋羽寒咳出血來,止住了思緒,聽着這多年不曾聽到的稱呼,早已淡下憤然的情緒,他偏頭似乎有些不解,唇色蒼白道:“師侄,怎麽是你啊。”

趙菁東眯起眼。

他上前一步,回應道:“為何不能是我?你殺我阿爹,害我阿娘,卻還要求我事事任你擺布麽!”

“擺布……”宋羽寒細細嚼着這幾個字,他雙目充血,盡量平靜地說:“也許是吧。”

趙菁東的身後站着宗門子弟,也站着魔族子弟,他立在前頭,對着宋羽寒持劍相向,他們逼得這樣緊,顯然不想給他喘息的機會,這情景宋羽寒可太熟悉了。

……宋羽寒壓下喉間腥甜,看着這張從小帶到大的臉,心中郁火堆積,此刻又荒唐,又可笑,殺了三次都沒能成功,總要成一次。

疲憊之際,宋羽寒腦海裏浮現一陣瘋狂的念頭,幹脆就此自爆,他的靈力引發的沖擊足以拉着這一群人全部陪葬,将一切的真相全部掩埋于屍骨之下,一了百了。

趙菁東一心想取他性命,也不想與他多加周旋。

霎時風雲大變,強悍的靈力鋪天蓋地湧來,夾雜其中的是一柄泠泠寒光的利劍!

……宋羽寒手無寸鐵,靈力也所剩無幾,他幾步踏穩,拼盡力氣對峙,卻被餘力險些震碎了靈核。

雙方被強力震開。

宋羽寒口鼻溢血,血水連着雨順着臉滴下,早已滿是髒污,心卻如冰一寸寸凝結,寒冷至極。

他壓住了心中所想。

趙菁東大驚,本以為他已是強弩之末,困獸之争,沒料到他還有餘力,他不敢再近一步。

宋羽寒強忍疼痛,餘光瞥到墜在後頭的幾名魔族服飾的人,哼笑了幾聲。

嘴上罵着魔頭,背地裏卻還是與魔族來往密切。

趙菁東瞳孔微縮,他吊着口氣,卻還能這樣從容不迫,內心的暴躁與不甘幾乎要吞噬他,他咬牙道:“你居然……”

“我如何?”宋羽寒反問。

趙菁東對上他冷冷的眼神,如鲠在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宋羽寒只覺渾身疼痛難耐,情緒激蕩之下,血液的極速流失讓他的身體開始止不住的發冷,視野昏黑模糊,過往種種如同走馬觀花。

“…………”

宋羽寒扯下束發用的發帶,滿頭烏發盡數散下,借着風吹散愁悶。

烏雲蓋頂,魆風驟雨,他不禁自嘲道:“老閣主當年救我一命,因此我有虧欠,師兄師姐曾護我周全,我有虧欠——但我獨獨沒有對不起你。”

趙菁東抿緊了唇。

……

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其中的兩名紅衣人,一男一女,其中女修士猛然攥緊了手。

……男修士伸手拍她,似在安撫。

趙菁東神色發冷,蓄勢待發,為首幾位也紛紛拔劍,等他動作,其餘宗門與族類多是來看熱鬧,稀稀拉拉的混跡在這數萬人裏,也無人注意。

這樣的鬧劇,卻發生在曾經名動天下,風光無限的宋羽寒身上,哪叫人不唏噓短嘆?

喜歡明珠落入灰塵裏,陷入泥潭中,自私自利,不止是人,是魔,是妖是仙,均是如此。

墜在最後山崖出的百姓們牽着小孩子,小孩紮着沖天辮,天真地問:“娘,這個漂亮哥哥犯了什麽錯?”

婦人連忙堵住他的嘴,低聲道:“他啊,殺了自己的師兄師姐,還想屠戮宗門,是最殘忍的魔頭。”

“啊!”小孩驚慌的捂住了嘴,左顧右盼後又悄悄地說:“可是他看着不像壞人。”

突然一修士插嘴:“小孩子懂什麽,人不可貌相,你長大就明白了,越好看的人越是蛇蠍心腸。”

小女孩被吓到了,揪住了衣領偏過頭去。

……

寒風刺骨,宋羽寒的衣袍被風吹地獵獵作響,發絲淩亂,霎時驚雷落下,天雷滾滾。

……

白衣人臉色蒼白,閉了閉眼,沉聲喃喃自語:“真是難以理解為何要跟你們……虛與委蛇。”

其中一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出來,身着斜月閣服飾,顫顫巍巍地指着他,說:“豎子敢爾!百年前你便鑄下大錯,百年後你還想興風作浪,我決不允許!”

......宋羽寒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疑惑中夾雜着譏諷:“連駐顏都做不到的老樹皮,也敢越俎代庖了。”

老人一哽:“我……”

他偏頭冷笑,神色之中的冷寒幾乎要化作利刃刺破對方的臉皮。

不發一言,滔天的殺意卻憑空升起,引得人臉皮發顫,張嘴哆哆嗦嗦再不發一言。

......趙菁東被他的眼神一驚,而後發現自己的失态,強行按捺住。

只要他死了,那個人就會幫助自己掌控斜月閣,只要他死了......

他恢複鎮定,攔下欲往前的衆人,仿佛他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惡狠狠地盯着他。

宋羽寒靜靜看着他,這麽多年的修煉他參透了道法,參透了境界,甚至連生死他也能置之于外……最該參透的他卻一無所知。

這樣如爛泥般的一生,應當是他的上輩子做的孽太多,所以全部報應在這一世了。

這樣的背叛,這樣的痛苦,他究竟要經歷多少次才能還清罪孽呢?

……

少頃,他掃視衆人一圈,最後盯着趙菁東,眼中縱使有萬般的情緒也都化作了烏有。

他像是問出了最後一句彌留的話,跨越了重重山海,輕如鴻毛,卻痛至心肺:“我待你如何?”

……趙菁東握緊了拳頭,冷冷地一字一句說道:“不如何。”

“……”宋羽寒閉了閉眼,半晌過後睜眼之際,眸中再無任何情緒,“今日不論我伏誅與否,生死與否,你都需謹記,人前風光,人後腌臜,今日我的下場,便是來日你的下場。諸位,回見了。”

話音剛落,宋羽寒閉上雙眼,仍平身體往後傾倒,風吹的衣袍翻飛,像是一只撲火的蝴蝶,海浪卷起,瘋狂拍打岸邊,霎時便不見了身影。

衆人本想活捉,卻不曾想他直接跳了水,選了個最直接的死法。

趙菁東首先反應過來,心下大驚,連忙邁步上前,伸手去拉,只來得及扯下一截銀白色的衣袖。

他神色猙獰,沉郁之色瞬間爬上臉,攥緊衣袖,咬牙切齒的吩咐:“馬上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身後身份低微一些的連忙請去,忙不疊的準備下崖尋找,方才出言的老者不解道:“他死了不正合我等意嗎,閣主為何?”

趙菁東按耐住內心的不安,咬着牙說:“叫你找,你便去找!”

“宗主!宗主!找到了,宋羽寒的屍體在這裏!”韻音宗的人大喊道。

趙菁東一愣,急忙轉身,方才還存疑的下落轉眼間便見了分曉,他擠開人群。

“怎可能……”這麽容易就……

宋羽寒被人從崖底擡上來,濕漉漉的,毫無血色地躺在他的面前,雙目緊閉,渾身寫滿了脆弱、支離破碎這些與他毫不相關的詞。

趙菁東下意識上前,焦急地拉住宋羽寒冰冷的手,忽而意識到什麽,驟然松手,借着旁邊人順力站起來,往後退兩步。

……

真奇怪……總覺得,忽略了什麽,明明現在躺在地上斷了氣息的是宋羽寒,他卻不寒而栗。

趙菁東伸手去探宋羽寒的鼻息,确認再三後內心的焦慮才有所好轉。

他似是悲痛至極,支撐不住的緊緊抓住老者的手臂。

內心弑親的愧疚和後悔感在宋羽寒的屍體被擡上來這一刻開始到達了頂峰,往日裏師叔對他的教誨與偏愛如同走馬燈一幀幀在腦海中走過,近乎讓他的淚水快奪眶而出。

但很快,大計将成的快感似浪濤般排山倒海的湧來,壓過了他那點微不足道的可悲又可笑的憐憫。

……

此時。

人群中立着一名黑袍人,帶着黑紗鬥笠,蒼白而修長的五指在寬袖中虛虛一握,帶着不易察覺的殺意。

……他頭往地上躺着的宋羽寒這邊偏了偏,好似在隔着黑簾瞧他,最終還是垂下了手,微微轉首與人吩咐着,不聲不響地轉身離去了。

……

風嗚嗚吹號,鴉聲四起,宋羽寒靜靜的躺在崖邊,明明他的雙眼緊閉,趙菁東卻總感覺他在睜眼死死瞪着他。

“師叔,你說的我當然全都明白,可你本就不屬于這,死亡才是你的歸宿。”他輕聲念着。

趙菁東長呼一濁氣,擡手捂住眼,做的一副沉痛不欲多言之樣,嘆氣說:“将師叔入土為安吧,找幾個信得過的,務必親眼見到師叔下葬,再派人在墓邊守三天三夜靈體,禱告完畢,方可離去。”

然後對衆人一拱手:“今日多謝諸位助我們誅殺罪人,來日若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我斜月閣必不推辭。”随後帶領斜月閣向衆人告辭。

“慢着。”

趙菁東停下腳步,對上幾名穿着暴露,袒胸露腹妖族女子,冷冷瞥了他們一眼,說:“此人我們尊主說了,屍身由我們保管。”

其他小宗門派向來是愛湊熱鬧卻不愛插手,韻音宗則本就是來湊熱鬧,看笑話的,于是都各占一邊誰也不出頭。

斜月閣的人紛紛拔出了劍,趙菁東确實不在意往來交集甚少的妖族人要拿他的屍身做什麽,只是擔心他不在自己眼皮底下會……

“怎麽?趙閣主難不成還擔心他死而複生?”

他被戳中心思:“……”

幾名女子不欲與他多說,直接下了通牒:“這你大可放心,人已咽氣,縱使有心,空有一副皮囊又有何用?尊主有令,今日拿不走宋仙尊的軀體,他親自來取,屆時便不是言語短短就結束了。”

……

衆人面面相觑,紛紛想到那陰冷狠戾,為奪權手刃同族,不擇手段,渾身浴血的身影,不由得打了個寒碜。

趙菁東猝然看向宋羽寒,攥緊手指,他沒想到宋羽寒連死了也有人上前來收屍,內心的嫉妒如苔藓般瘋狂增長。

“閣主不說話,我等就當你默認了。”

……他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扛着屍體,化作黑煙而去。

此時的都城皇宮。

殿內撤下了所有宮人,空蕩的宮殿內只餘一人倚靠着,他一頭烏發盡數散下,書簡也随意的散放,鋪了一地。

……

侍從避開滿地的奏折,輕聲向桌臺旁斜靠着假寐的人訴說了今日所發生的事。

“哦?他沒自爆?”此人緩緩睜開眼,語氣訝異而緩慢,像是冬眠剛蘇醒的蛇,陰冷黏膩。

侍從搖搖頭,低首道:“不曾,宋仙尊毫不猶豫地跳了弱水河。”

“跳河?我的天哪……......”這人仿佛聽到了什麽令人捧腹的消息,哈哈大笑起來,手中的奏折也掉落在地,笑聲在空蕩的殿內回蕩着,侍從連忙伏地跪下,半晌後,他止住笑,偏頭瞥了侍從一眼,思考片刻後懶懶地說:“……算了,你走吧。”

侍從睜大了眼,渾身顫抖地擦擦冷汗,低聲道:“......是。”

###

十年後崖底。

懸崖峭壁,碎石飓風,一灰衣男子斜躺在石塊上,緊閉雙眼,生死不明。

崖壁的翠松被風折斷,向灰衣人砸來,地上突然白光四起,一個巨大的詭異的法陣陡然升起!這灰衣之人手指忽然微動動,驀地睜眼。

斷樹被一道裹着強勁的靈力猛的擊碎——四分五裂的倒在旁邊。

他似乎剛醒,還眩暈着,五指撐住懸崖峭壁,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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