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憶舒君

第17章 憶舒君

宋羽寒的意識陷入了黑沉的深淵,仿佛有無數只手在拉扯着他。

“師哥,醒醒。”

宋羽寒皺眉,緩緩睜眼,重影忽晃着,回過神來時,是城主府的漆木房梁。他想擡手手上一重,挑起了被褥。

什麽時候……

“師哥。”

宋羽寒偏頭去看,床邊赫然立着一名黑袍的年輕男人,怔愣片刻,喃喃道:“你怎麽......”

顏離初站在他的床邊,宋羽寒的眼角還挂着淚痕,他抿了抿唇,擔憂道:“你在哭。”

他的鬥笠放在了一旁,窗口大開,窗外的吆喝聲已經停了,宋羽寒頭有些痛,擡手捂住了額頭,已經半夜了麽。

他撐起身子,說道:“沒事,做了個不太愉快的夢。”

顏離初道:“什麽夢?”

宋羽寒搖首不欲多加解釋,敷衍道:“沒什麽。”

他突然想到蝶永宜之前有說過曾經夜闖戊戌城主府,而且沒有一人發現之人,正是顏離初。他問道:“你來時沒有動其他人吧?”

顏離初搖首否認,靠着床邊坐下,床不大,坐下來就能挨着宋羽寒,道:“凡人難以察覺我。”

“那就好。”

他陡然驚醒,還沒緩得過來,額角冒着細汗。顏離初心有所感,從懷裏拿出一張方帕遞給他。

宋羽寒輕拭着額頭,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

好香。

他餘光掃視了一眼顏離初。

方帕上不知是浸了什麽香草,如同松香林柏,熟悉而好聞。

夜色沉郁,宋羽寒坐在床上,心頭湧上一股尴尬之感,前腳剛讓人走,後腳又當面撞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顏離初似有所感,拿起床頭的茶壺,給宋羽寒斟茶。

……宋羽寒擡手攔住,心道你怎麽這麽喜歡倒茶,說:“不必倒了,哪有大半夜喝茶的。”

顏離初手中動作微頓,放下了茶壺,低聲道:“是我叨擾師哥了。”

宋羽寒解釋道:“呃,嗯倒也不是……”

他從沒應對過這樣性子的人,顏離初沒化形之前也不這樣。

眼神左右來回打探了半天,最後鎖定在顏離初方才放下的那壺茶,心下了然,他火速伸手一把薅過那杯茶水,一飲而盡,道:“雖不宜飲茶,但的确……挺渴的,多謝,多謝。”

顏離初一愣,低聲笑了一下,眼裏泛着細碎的笑意。

他一襲黑衣襯得膚白勝雪,眉眼間勾勒着笑意,燦若星辰,攝人心魂。

不愧是狐族。

宋羽寒擱下茶杯,眼神有些躲閃,輕咳問道:“你這段日子過得還好嗎?”

顏離初微微歪頭,道:“師哥想我如何說?若是我說不好,師哥願意留我嗎?”

“說的什麽胡話,我……”話頭一停,他反應過來,“難不成過得果真不好?”

顏離初眼神漂移,扭過頭去,淡淡道:“還行吧。”

宋羽寒扭過他的臉,嚴肅道:“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顏離初淡下了笑意,神色黯然。

空氣靜默了片刻。

宋羽寒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妖族兇險,他不管不顧将其棄之。

重傷未愈,顏離初當時那樣的微渺,随時一根重一點的樹枝也能輕而易舉斷送了他的性命。

他不願意讓自己擔心,支支吾吾,說不定在那邊吃穿用度也要發愁,瞧這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襯得整個人陰沉沉的。

宋羽寒松開手,呼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了,我不問了。”

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了。

“不是瞞着師哥,我只是……”顏離初撫上宋羽寒的手腕帶的竹镯,低聲說:“很擔心你。”

皮膚相觸時,宋羽寒皺了皺眉,好冰。

“我一切都好。”他反手握住顏離初的手,用餘溫給他暖着手,道:“妖族這都是什麽衣服,衣不保暖,顏色也這樣沉郁。”

顏離初道:“方便一些,被染髒了也不容易看見。”

“我覺得你穿白衣應當好看。”宋羽寒笑了。

顏離初淺笑了一聲:“是嘛。”

宋羽寒往他手背輕輕屈指彈了一下,道:“我不趕你了,來來回回的,未免矯情。”

顏離初定定地瞧着他,這個客房裏狹小的床上,他的影子靠得極近。

正當宋羽寒受不了這氣氛要溜走時,卻被顏離初抓住了手腕,他緩緩低下頭來,額頭抵着額頭,與他呼吸交纏着。

宋羽寒被他的動作驚的腦袋一片空白,喃喃道:“……你……”

今時不同往日,不管他當時跟顏離初如何親昵,當時的他也只是只狐貍,而現在兩個大男人,深更半夜的,簡直不成體統,若是被人看見了,幹脆直接找個牆撞死算了。

宋羽寒猜想他可能脾性未改,正欲出聲提醒,顏離初卻像個小動物似的,抵着的頭順着他的脖頸滑下來,靠在他的肩上。

……

宋羽寒感知到了他的情緒不對,僵在空中的手轉了個彎,要說的話也吞回了肚子裏,拍了拍他的背。

顏離初滿足地吸取着宋羽寒身上清冽的冷香。

說來也奇怪,宋羽寒一身反骨,可不同于他性格的是他身上的氣味,是帶着雨後松木的清香,高冷又清雅。

顏離初突然道:“師哥想知道,我便告訴你。”

宋羽寒反應過來,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安撫地再次拍了拍他,緩聲道:“即便我想知道,但你不想說便不說了。”

……顏離初搖首,道:“不,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宋羽寒軟下心來,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溫聲道:“好,我聽着。”

顏離初閉上眼睛,仿佛在回憶,說道:“只不過,我不讨喜歡罷了。我那時一身傷痕無力反抗,他們天天圍在一起拿石子砸我取樂,叫我滾,我沒有栖息之地,只能每日每夜都縮在惡臭沖天的垃圾堆旁茍且偷生。”

他們……應當是妖族的其他小妖怪,本事不大,架子不小。

宋羽寒有些沉了臉色,他故作輕松笑了笑,道:“誰說你醜?你最好看了。”

顏離初語氣一頓,說:“那為何當時要叫我用幻術遮掩?”

“啊,哈哈哈哈。”宋羽寒喉嚨裏一卡,沒想到他還記着這一茬,尴尬地幹笑幾聲,“那會兒太年輕了,審美有待提升嘛。”

宋羽寒眼神亂飛,轉移話題道:“之後呢?”

顏離初靠着他,繼續道:“之後,我被母親接回,可他們并不喜歡我,兄長們會在沒人的地方抽我的鞭子。”

“我常常想着,若是當時你在就好了。”

宋羽寒手指微微顫抖,喉嚨幹澀。

“師哥心疼我嗎。”

宋羽寒心如刀割,怎麽可能不疼,低聲道:“心疼的。”

顏離初勾起嘴角,道:“現在已經沒事了。”

我已經殺光了。

接下來,還有……

顏離初眸中光影流動,他直起身子,漆黑的瞳孔裏泛着笑意。猶如鬼魅的聲音響起:“他。”

宋羽寒一愣,喃喃道:“誰……?”

……

突然,一陣熟悉的異香飄過,他瞳孔微微擴散,意識一沉,悄無聲息地昏睡了過去。

……顏離初伸出長臂将他攬過來,眼神停留片刻,随後将他安放在床上,擡手撫上他的眉梢,眼皮,鼻梁,嘴唇,微微用力,唇邊被摁出紅痕。

宋羽寒毫無意識地安睡着,顏離初歪頭,忽然話鋒一轉,吐出幾個字:“花言巧語。”

沉默片刻後,顏離初嘆了口氣,語氣溫和下來,輕輕問道:“見到樹下傷痕累累的我,你難過嗎?”

他撫着宋羽寒的衣袖,輕輕地将頭靠在了沉睡之人的胸口,靜靜聽着他咚咚的心跳聲,眉眼溫柔,黑眸沉靜。

他忽而閉上眼,像想要彌留住什麽已經失之交臂的寶物。

半晌才從齒縫中洩出一聲笑聲,像是勃然而怒,又壓抑了下來,最終一切歸于平靜。

……

那一夜不知怎麽過得,也許是顏離初抱他太久,沉迷進安逸的氛圍,不由自主地就靠着睡着了,醒來時,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他摁了摁隐隐發痛的頭,下床時,他腳步一頓,只見床頭放着一枚古銅令牌,上面雕着看不懂的詭異文字。

他拾起那枚觸感冰涼的令牌,頗感疑惑地“嗯?”了一聲。

……回想起昨夜的事,他頓感又有些頭痛。

“這該怎麽辦……”

這世間的因果就是如此,不想來什麽,就偏要來什麽。

之後的兩天,顏離初也一直沒有出現,他只留下了這枚令牌,旁的什麽也沒留下,像錯覺。

真是錯覺也說不定,做夢夢的頻繁,有時一覺醒來,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

宋羽寒起身,拉開了窗門,房間裏頓時一片光亮。這個角度正好能瞧見茗月樓進進出出的客人。

他觀察了許久,除了那幾名雷打不動的小厮以外,的确是沒有其餘人進出了。

時至晌午時,堂內傳來了消息,說是茗月樓來交地錢了。

宋羽寒出去時,第一眼見着的不是畢思墨,而是之前路邊那個帶着孩子的女人。

她雖衣着樸素,頭發卻悉數挽起,顯得幹淨又利落,完全不見之前那副模樣。

宋羽寒有些沉了臉色。

瞧見宋羽寒時,她神情閃過一絲慌張,柔着聲音道:“貴人,我們又見面了,好巧。”

宋羽寒道:“巧嗎?我看不巧。”

她已經穩定了心神,解釋道:“幸而得了貴人的指點,我才有機會謀了這份差事,紅娘感激不盡。”

宋羽寒心說那你這差事找的好,前腳跟我說了裏頭死人,後腳就抄起家夥,明擺着說我們是一夥的。

“溫羽,你怎麽這麽能睡……”門突然被打開,周滿嘴裏還叼着個白面馍馍,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面,他一時臉色變換莫測,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地說:“大中午見到誰了呀這是。”

女人:“……”

宋羽寒:“……”

宋羽寒不欲與她過多糾纏,淡淡地說:“姑娘神通廣大,不必謝我。”

紅娘像是沒有聽出兩人的譏諷,溫聲道:“多謝貴人。”

“紅娘。”

突然響起一道寒意淩然的聲音,這熟悉的聲音驚的宋羽寒瞳孔微縮,汗毛豎起。

紅娘面不改色的回頭對着紅衣男子行禮:“憶舒君。”

眼前的紅衣之人站在他們身後,眼神古井無波,沒有溫度,正是宋羽寒所猜測的,畢思墨。

畢思墨黑沉的眼珠一轉,視線落到了一旁易容後的宋羽寒身上,聲音平淡:“這位是?”

“他是我的遠房表兄。”門被打開,蝶永宜走了進來。

她淡淡的說:“憶舒君倒是許久不見你,茗月樓死了人你也不知道。”

“死人?”

他看向一旁的掌櫃,掌櫃哈着腰低着頭,賠笑道:“此時确實是我們做事不周,死者親屬那邊我也安排人打點了。”

蝶永宜輕哼,說道:“地錢呢?”

畢思墨從懷裏掏出一個檀木盒,裏頭裝了一張銀票。

宋羽寒一直在觀察着他,越看越怪,畢思墨雖然平日裏不常說話,但那也是出自于他個人的涵養足夠高,與冷漠這個詞是搭不上關系的,可眼前這人神情木然,動作遲緩。

像是一只人形的木偶。

“畢思墨”遞完錢後,便轉身離去了,正達門口時,宋羽寒叫了聲:“畢思墨。”

眼前人卻跟沒聽見似的,帶着手下人頭也不回的拐出了大門。

“畢思墨?誰呀?”周滿問道。

“沒誰。”宋羽寒道。

周滿疑惑道:“你說這憶舒君既然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為何還要月月親自來送地錢,直接差遣個下人來豈不是更省事?”

蝶永宜搖頭:“城中商販基本是差遣下人來送,跟庫管那邊交接就好了,可他卻每次都執意要來見我,見了我卻只是給了錢就走,什麽也不多說。”

宋羽寒沉默,他垂眼。

憶舒君......

是憶舒君,還是憶殊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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