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

子宜還念想着會飛的紙蝴蝶,楚毓哄他睡後才看見小鬼還在手心握着一只皺巴巴的紙蝴蝶。

小孩都喜歡有趣的小玩意。

從前在長安時就見過兩個小鬼興奮地追着一只蝴蝶卻不慎跌進瀾河。

小孩貪玩是天性,在長安時他才要時時看着子宜。

看見子宜睡了,他才将小鬼握在手中的紙蝴蝶取下來,起身走到外邊,就聽見有人在門外敲了敲門,聽着是江穆的聲音。

楚毓去開門,就看見江穆很是糾結地站在門前。

“小江神醫怎麽過來了?”楚毓垂眸輕聲問道。

“我不太放心。”江穆的目光在左右游離了一下,才蹙起眉意有所指地問,“想必他沒有再來打擾你吧?”

楚毓只是淡然輕笑:“他不敢。”

江穆聽他語氣中有把握,就不再提起周晏青,只笑着問起他侄兒睡了沒。

聽說楚毓給子宜做了紙幻蝶,江穆倒是想起他們剛回到青州時在城外遇見的老道,心中始終有些忐忑不安。

不管那老道是從何方而來,但來到了青州就讓他不敢随意輕舉妄動。

況且神醫谷中迷霧瘴叢,即便那老道是有真本事的,也不敢私闖進來。

“照着原來的打算,子宜的事,是不是要到七月中?”江穆猶豫了一下才問。

楚毓便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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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為子宜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等将小鬼送進了輪回臺,他的心願也就了卻了。

“那往後你有什麽打算?”江穆斟酌着便問。

楚毓卻沉默不語。

人間本就并非好去處,他都已是死去之人,除了子宜他也不願和人間有再多糾纏。

江穆想再說什麽,終是沒有開口。

看見江穆神情猶豫的模樣,楚毓只是默不作聲地将燭臺端出來放在桌上。

“其實,師父說,除了這個法子,也許還有其他的機緣。”江穆在心中斟酌了許久,話到了嘴邊才決定道,“師父已經去見了暗夜閣中道行深厚的長老,總能再找到別的法子。你甘心看着子宜轉世做了別人的兒子,喊旁人做爹娘嗎?”

楚毓只是低頭撥弄着燭淚,不言不語。

他自是做不到,但這對于子宜來說卻是最好的結果。

多少孤魂野鬼漂泊無依,四處尋找機緣,不都是為了能進入輪回臺。

人間太苦,可做鬼也不容易。

他本就是自身難保,更做不到永遠護着子宜。

送子宜去到投胎轉世,是他唯一還能為他的孩子做的事。

只恨他将子宜帶來人世,卻沒能護着他,讓他還沒出生就死去了。

只要想到子宜,他就沒有辦法不恨周晏青。

周晏青仇恨先皇,他們用了二十年布下這個局,他要如何報複都是他們技高一籌。

但周晏青不該故意來招惹他。

不該給了他這份妄念。

到如今……也便都罷了。

江穆卻偏生又很不合時宜地又說了一句:“其實後來我知曉你竟然當真愛過那個人時,我确實覺得很是荒謬驚訝。”

盡管明白江穆此言的真實意思,楚毓也不願和江穆多談此事。

二十多年前的事早已沒有人能說得清,無論是留下天命預言的異士,還是早已作古的先皇。

但是楚毓很清楚,從出生始他就注定是作為先皇選定的天命之君的墊腳石,而本就對先皇憎惡不滿的江老神醫也對于老淮安侯做下的換子之事選擇視而不見。

他只是所有人在權衡之下選擇放棄的一方。

無論當年江穆有沒有被調換走,他都不可能和江穆在長安相識。

因為從一開始就注定他們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做兄弟。

江穆沉默片刻,想來也是知曉對于此事他們都不願多說,便說明日再來看他,又提起說明日江老神醫應當就會回到神醫谷。

看見江穆走後,楚毓的心思也只在生長茂盛的鬼花上。

午後取了一次周晏青的血,如今的花也開得愈發絢麗妖冶。

楚毓用銀針刺破指尖,将血珠塗在鬼花的根部。

感受到鮮血氣息的鬼花驟然騷動起來,就像無數蠱蟲一樣抖動着。

直到鬼花的根部因吸盡鮮血後膨脹通紅起來,楚毓便重新将箱子合上。

也許是因為驟然失血的緣故,他尚且緩了一會才起身将箱子放在陰暗的角落,等待鬼花繼續生長。

想起方才用紙蝴蝶幻術逗哄子宜時,最後落下的紙人好似還沒有收起來,楚毓就推開門出去。

滿地白雪中早已看不見紙人的痕跡,楚毓回過頭恰好看見門縫的眼睛。

只是在他的目光望過去的,那只偷窺的眼睛就消失不見了。

周晏青還能折騰,可見他被取了血也沒有絲毫影響。

楚毓陰沉下臉,回屋裏取了瓷碗和匕首,徑直到隔壁推開門進去。

掃了一眼屋裏卻并沒有看見周晏青,楚毓也不着急地舉起匕首仔細端詳着寒光映出的人。

“殿下。”躲在門後的人出來猶猶豫豫地開口。

楚毓扭頭掃了他一眼,看見周晏青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直接将匕首擺在他面前:“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幫你動手?”

周晏青還愣了一下,楚毓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就直接用匕首刺破他的手腕。

鮮血滴落入瓷碗,周晏青一動都不敢動地僵直站着。

盛了小半碗鮮血,楚毓才将瓷碗收起來。

看見楚毓轉身就要走,周晏青也顧不上還在流血的右手,就想要去攔住楚毓:“殿下,可否,可否讓我見見子宜。”

他也知曉他的這個請求很過分,在話剛出口的時候他就知道楚毓必然不會答應的。

但楚毓只是很疑惑的瞥了他一眼:“為何?”

輕飄飄的二字,頓時讓周晏青啞口無言。

他是不配的,他本就不配再靠近他們。

“閣下是否誤會了?”楚毓冷冷開口,“小孩子童言無忌,若是在路上說過什麽讓閣下覺得冒犯了,還望閣下見諒。”

周晏青連忙搖頭:“不是這樣的。”

他想問楚毓,他為什麽還願意給孩子起名叫子宜。

這是當年他給他們的孩子起的名字。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注釋1)

這是當初他們在淮安楊柳堤上木神廟許下的誓言。

楚毓那般恨他,為何還是給孩子起了這個名字。

但是在問出來之前,周晏青想他還是沒有必要給楚毓添堵。

“殿下,也許你不會再相信我,但是我是真心愛你的。”周晏青生怕楚毓不願在聽他說下去,連忙道,“我的親生母親是穆氏女,從小我就知道我的使命就是回到長安扶持穆妃之子寧王為君。我多麽希望我真的只是淮安侯的養子,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楚毓本就知曉周晏青的身世,至于他說的什麽真心,就和他從前随手拈來的甜言蜜語一樣毫無可信度。

對上周晏青希翼的目光,楚毓的神色似也多了幾分戲谑:“閣下說的真有趣。閣下可要到廟市去說書?想來也會有很多人喜歡聽的。”

周晏青發現楚毓完全不相信他的說辭,才慌了神:“殿下,我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鑒。”

“天地可鑒?可我并未看見。不如你挖出來給我看看?”楚毓用那把沾血的匕首挑起周晏青的下巴,端詳着這張令他憎惡的臉。

“我願意。”周晏青迫不及待地說,就接過匕首要往心髒的位置捅。

“慢着!”楚毓又叫住了周晏青,将匕首取回來,“現在就不必了。等半年後再給我看吧。”

他可不想現在就把周晏青弄死了。

至少還要等到雙生花成熟結出花核之日,周晏青才算是沒用了。

周晏青被制止住,他就猜到楚毓将他帶來青州,應當是和子宜有關。

在長安時他也聽靈師神婆講過關于靈異鬼怪之事。城東神婆告訴過他,未生即夭的嬰靈魂體極其脆弱,故而不能渡過靈河進入陰司,只能在人間飄蕩,最後不是被魂體消散就是被惡魂厲鬼吞噬。

再後來他撿到了那只瞳娘娃娃,也向城東神婆詢問過超度嬰靈的法子。

這兩日楚毓來取走他的鮮血,也正是符合神婆所述的方法。

他便猜到楚毓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将子宜送入輪回。

但他卻只能被動地等待着,不知道他還能再多做些什麽。

眼睜睜看着楚毓端起盛着鮮血的瓷碗離開,周晏青坐在地上看見他的背影最後也消失了。

紙蝴蝶不會再出現在夢裏。

紙蝴蝶早已在春夜裏消失無蹤。

楚毓回去重新給鬼花灌溉完,見夜漸深才将瑩瑩燭燈熄滅了。

之後的幾日,楚毓都是定時定點将古怪的湯藥送過去看着周晏青喝下,再用匕首割開手腕取走鮮血。

他也沒有再給周晏青開口的機會。

而江老神醫倒是很關心楚毓的情況。

依照江穆所說,江老神醫為着此事去向暗夜閣詢問過,但也是相差不多的結果。

對于魂體不穩的嬰靈,最好的結果還是好生去投胎轉世,只是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罷了。

楚毓都已是做到如今這一步,也沒有打算再做別的選擇。

看見子宜活潑開朗的笑容,楚毓都覺得很是欣慰。

過年後,天氣也逐漸暖和了。

青州風景宜人,白棠又過來串門了兩回,還帶着子宜出去玩。

小鬼回來後就興高采烈地跟楚毓說着他在外邊的有趣見聞,還說白棠姐姐喜歡給小鬼們講各種好玩的故事,青州的小鬼們也都喜歡跟着白棠姐姐玩。

楚毓摟着子宜在旁邊坐着,耐心聽小鬼說着。

看見小鬼高興,他也是欣悅的。

再一日回來後,小鬼又抱着一只花燈給楚毓看,說這是其他小鬼教他做的靈火燈,他要把靈火燈給爹爹,這樣爹爹就再也不怕黑了。

楚毓覺得好笑地撫着小鬼的臉頰:“爹爹何曾怕黑了?瞎說!”

子宜眨眨眼:“可是爹爹說不能去靈河邊玩。白棠姐姐和燕兒姐姐都說,靈河好黑,進去就再也看不見別人了。”

“子宜想要渡過靈河嗎?”楚毓聽見子宜古靈精怪的話,就将子宜抱到膝上輕笑着問他,“等到雙生花開後,以核為舟,可舟渡靈河。在舟上不會很黑,睡一覺醒來就到了靈河彼岸。”

子宜聽得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爹爹在養着雙生花,便埋頭在楚毓懷裏小聲地問:“那爹爹會和我一起過去嗎?”小鬼對于這個答案很緊張,他生怕他的爹爹就不要他了。

小鬼仰起頭,期待的望着楚毓。

“爹爹會永遠保護你的。”楚毓望見小鬼懵然的雙眸,才笑說着。

小鬼這才露出心滿意足的燦爛笑容:“子宜也會永遠保護爹爹的。”

聽見小鬼認真的語氣,楚毓不由失笑。

也許遇見周晏青僅有的幸事,便是子宜。

他的孩子,他唯一的牽挂。

等安頓好了子宜,他也終于能放下心了。

看在周晏青一直都很配合的份上,在三月上巳前,楚毓便暫時将周晏青放出來,讓周晏青陪他去一趟淮安木神廟。

五年前的上巳節,他在淮安楊柳堤上的木神廟埋下古木娃娃。

一願得求子嗣,二願與子偕老。

如今即将送子宜往生,他便要去還第一個願。

再将當初埋下的古木娃娃挖出來毀掉,徹底斷絕了他和周晏青那微不足道的前緣。

但江穆聽說楚毓要帶周晏青去淮安,就強烈反對。

且不說将周晏青帶出去說不定就會讓他逃跑了,就算楚毓能用幻術障住他,也并不能完全安全。

再說淮安本就是周晏青的老巢,從他的養父周敘到他在淮安經營了二十餘年。即便如今京城又将周晏青的勢力重新清洗了一波,也難保還有餘黨藏匿起來再圖往後。

他們此時去到淮安,很有可能就會遇見周晏青的餘黨。

“或者我陪你過去?”江穆嘗試提出別的解決辦法,“将周晏青控制在谷中,我們先去淮安回來,也省得他礙你的眼。”

楚毓搖頭:“我還要将子宜暫時托付給你。”

況且他決定帶周晏青去淮安,自是确定能夠控制住周晏青。

注釋1:出自《詩經·鄭風·女曰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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