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懷風
懷風
陸篤之做了個囫囵夢。
夢裏他的師弟陸存真一遍又一遍地笑着和他說,“師兄,你是注定練就神功,獨步天下的那個人,自當無所用心,心無挂礙。”
陸篤之自囫囵短夢中醒來。
他眼皮沉沉,神志昏昏,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到他夢中一直同他說話之人。
陸篤之沒有看到他的夢裏人,卻是看到了他曾經以為他再也回不來的房間。
方角櫃、八仙桌、長方凳,他此刻正躺着的羅漢床,一切都是他熟悉至極的、離開之前的模樣。
“......我竟沒死?”陸篤之記得自己進了寒冰室閉了死關,不成想一覺醒來,人不僅沒死,反而還好端端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陸篤之怔怔地看着周遭熟悉的室內陳設,倏的,竟生出一股恍若做夢的不真實感。
閉關之前他奇經八脈全部錯亂,雪蓮無救,藥石罔靈,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不成想如今竟真的重新睜開了眼。
思及此,他不由輕輕慨嘆了一句,“我竟真的醒過來了啊。”
陸篤之話音方落,跟着“吱呀”一聲,他的房門就被人從外面給推開了。
來人一襲雪衣,挺鼻薄唇,面容隽美,眉眼之間全無青澀,只餘成熟,是成年男子形貌的陸存真。
陸篤之掀被坐起,定定地瞧着眼前長大了不少的師弟陸存真。
師弟還是師弟,只因形貌深邃不少,一時間竟教他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陸存真擡腳走至床邊,将手中端着的白瓷藥碗放于床頭櫃上,“師兄,你為何這麽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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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耗了月餘才從‘醉生夢死酒’中醒來的陸篤之答話,他就笑吟吟地猜道,“難道是認不得我了麽?”
陸篤之自然不是認不得他。
他只是覺得自己不過是睡了一覺而已,醒來後陸存真看上去竟就已經仿若而立之年了,這讓他頗有一種南柯一夢,浮生是空的茫然之感,“......存真,你長大了。”
“嗯,我長大了。”陸存真見他雙眼茫然清透,當真仿若一覺睡去了十二年載,不由輕輕嘆道,“但師兄你,卻還是當年模樣。”
陸篤之聞言一怔,還不待再開口說些什麽,陸存真就噙笑問他道,“師兄,你剛出關,身體可有不适?”
陸篤之搖了搖頭,道,“沒有不适。”
一聞此言,陸存真眼中的笑意不禁就更濃深了些許,“師兄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我麽?
陸篤之低嘆一聲,旋即問他,“存真,你如今多大年紀?”
陸存真答道,“師兄,我已三十有一了。”
陸篤之聞言頓生恍若隔世之感,“我這一覺,竟睡去了十二年啊。”
說罷,對這十二年全無所感的陸篤之便垂睫閉目,試着去回想他閉關躺在寒冰琉棺裏的過往經歷。
陸篤之想不起來。不僅想不起來,而且霎時渾身冰涼,如墜寒窟。
陸篤之冷得瑟瑟發抖。
“師兄!睜眼!”陸存真見他烏黑睫毛顫抖在雪白眼睑,如同幽影監牢将他牢牢囚住,慌聲道,“你已經醒過來了!”
陸篤之被陸存真一聲厲喝喝得睜開了眼睛,卻仍舊周身發冷,有些渾噩。
他擡手揉了揉刺刺作痛的太陽穴,接着道,“存真,我覺得我像是剛從一個夢中醒來,接着又立刻墜入了另一個夢裏。”
陸存真沒有立刻應聲。他垂下眼睫落下視線,盯着那床頭櫃上還在袅袅冒着白氣的瓷白藥碗定定看了片刻後,倏然開口說道,“師兄,你不在的這些年裏,我做了問劍山的山主。”
陸篤之“嗯”了一聲,“這很好。”
“......這不好。”陸存真嘆息一聲,接着輕聲說道,“我武功并不絕頂,雖坐了山主的位置,卻不能像你一樣,僅僅只是往那一站,就無人膽敢開口置喙。”
陸篤之蹙眉,“有人欺你?你告訴我是誰,我這就去将人殺了。”
陸存真啞然失笑,“師兄,你才剛醒,這就要拿劍為我殺人?”
陸篤之道,“我拿劍,本就是為了殺人的。即便不為你,也照樣會殺人。”
聞言,陸存真面上笑容不由僵了一僵,“說得也是吶。不過師兄,我方才和你說那些話,并不是為了讓你幫我殺人出氣的。”
陸篤之追問道,“那是為了什麽?存真,你知道的,除了殺人,我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會,幫不了你。”
說這話的時候他眸光坦然,神色冷淡,好似曠古絕今、天下無雙的陸篤之,實際上真如他所說那般,只是個只會舉劍殺人的、一無是處的廢物罷了。
陸存真心下一痛,笑容盡失。
陸篤之見陸存真陡然變了臉色,心下便以為是他對他太過失望所致。
他左右斟酌片刻,索性直接當作方才那話沒有說過。
陸篤之重新問道,“那是為了什麽?”
陸存真提起唇角勉強笑笑,接着緩聲說道,“師兄,我想說的是,這些年我殚精竭思,左右沒讓其他兩山欺了我們問劍山去,好歹也算是沒丢我們問劍山的臉。不過既然師兄你現如今已經結束閉關,重新醒來,那麽這問劍山山主,還是由你來做吧。我替你做了這麽些年的山主,也是時候該退......”
“不必。”不等陸存真把話說完,陸篤之就打斷他道,“存真,你自小冰雪聰明,心思通透,長大之後更是足智多謀,智勇雙全,你比我要适合當山主得多。”
他方把話說完,冷不丁地,太陽穴就突然又開始刺刺作痛了起來。
太陽穴那處的痛感太過鮮明強烈,針紮似的,痛得陸篤之不由得微微沉下了眼。
陸存真看出他神色似有不對,便伸手将已經散了熱氣的藥碗端起來遞送給他,“師兄,先喝藥。等喝了藥,頭痛之症就可以緩解些許了。”
陸篤之聽得陸存真這樣說,當即就接過藥碗,連這藥碗裏頭具體是什麽藥都沒問,就将藥湯仰頭喝盡了。
他将喝空的藥碗遞還給陸存真,接着便重新躺回在床,“存真,你若是沒有其他事情,就自行離去吧。我再睡會兒。”
陸存真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空了的白瓷藥碗,接着彎唇無聲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先走了。師兄,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你。”
陸篤之輕輕應了一聲,“好。”
待陸存真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之後,他跟着便又閉上眼睛,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離開陸篤之的住處後,陸存真接着擡腳去了書房。
書房裏,他的大弟子張見戎已經候他多時了。
張見戎不待陸存真落座,就張口同他彙報道,“師父,那魔教教主段懷風,現已經率領魔教衆人打到江南逍遙派那裏去了。若無絕頂高手出手相阻,恐怕過不了幾日,那扶風魔教就會打到江陵武林盟下了。”
陸存真默了默,道,“他年紀輕輕,竟頗有排兵布陣之能,倒是個難得的人才。”
說完段懷風,陸存真跟着就問,“蕭求索呢?她不是武林盟主麽?怎麽正魔兩道開戰都快一個月了,也不見她蹤影?你有打探到她的消息麽?”
張見戎搖搖頭,道,“徒兒無能,沒能打探到有關蕭求索的确切消息。”
陸存真沉吟片刻,道,“打探不到蕭求索的蹤跡倒也不必着急,左右她是不會幫着扶風教,轉過頭來對正道不利的。正道雖然現在看上去形勢不妙,但三山尚未有所動作,一切都還不好說。不過麽,若是那段懷風真的蕩平七派,他下一個劍之所指的,估計就是我們問劍山了。”
說到這裏,陸存真拿出一張宣紙鋪好,提筆吩咐道,“見戎,我現在修書一封。待會兒你派人快馬加鞭,盡快将之送到千機樓樓主燕仁心手裏。”
張見戎點了點頭,跟着肅聲答道,“師父放心。”
然而,無論山外江湖現如今正在經歷着怎樣的風起雲湧,都與已經陷入沉沉夢境的陸篤之毫不相幹。
陸篤之在做夢,夢裏有一個自說自話,非要做他朋友的人。
那人朱袍寬衣,一手舞劍,一手舉着酒壇子往嘴裏豪放倒酒。
酒還沒喝完,那人就收了軟劍,長長嘆道,“一個人喝酒,真的很沒意思啊——”
陸篤之道,“我不飲酒。”
那人朝他晃晃酒壇子,“陸山主,這可是埋了整整二十年的陳年女兒紅,比起瓊漿玉液來也沒差,你真的沒有興趣嘗嘗?”
陸篤之複又說道,“我不飲酒。”
“你為什麽不飲酒?你不會飲酒?當今天下第一人竟然不會飲酒?!”那人自顧自地得出結論,接着便自顧自地放聲大笑了起來,“起先我初聞你名時,想着你不及弱冠就敢劍指天下英豪,你本人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少年英傑!定是一等一的潇灑肆意之人!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今日有緣得見,我這才知曉你本人竟是這般古板無趣,連酒都不喝啊!”
陸篤之道,“既然我這麽古板無趣,這麽不符你心中所想,那你為何還說想要同我交朋友?”
那人笑道,“你人雖古板無趣,但是你的劍,卻一點也不啊。”
“......我的劍是殺人的劍,并不有趣。”
“可你沒殺我不是麽?”
陸篤之不答反問,“你對我沒有殺意,我為何要殺你?”
“哈哈,你看,我對你沒有殺意,你也對我沒有殺意,那從現在開始,我們兩個就是生死與共的朋友了!”
對方在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笑意極深,一言一行,皆是出自真心真情。
陸篤之看出對方是個快意江湖、灑脫不羁之人,看着看着,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絲歆羨。
他快速剔除掉這縷不該生出的情緒,出言糾正道,“頂多算是生死無關的朋友。”
一聽陸篤之開口說出了‘朋友’二字,段疏圖當即就拊掌大笑,“哈哈哈,我們是朋友了!這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
陸篤之,“......這也能算?”
“怎麽不算?”
“可……”
“別可是來可是去的了。你直說好了,你是不想和我做朋友?還是不能和我做朋友?”段疏圖也不跟他耍賴了,直言道,“畢竟我段疏圖是你們正道口中的魔教教主嘛。陸篤之,你身為正道魁首,若是真的和我做朋友的話,你不僅好處一個沒有,而且......”
“你和我做朋友也并無好處。”陸篤之打斷他道,“想必你也聽說了,我練的是幽冥神功。這幽冥神功和一般的功法不同,若想圓滿大成,就必須得斬斷七情六欲,殺盡所有在意之人。你若是和我做朋友,會死。”
段疏圖一笑置之,“那你這練的可不是什麽神功,說是魔功還差不多。”
陸篤之閉口不言,并不反駁。
“殺親殺友,劍斬一切。殺掉這世上所有在意之人,即便真的練就無上功法,舉世第一,又有什麽意思呢?”說着,段疏圖便新開了一壇陳年女兒紅,擡手扔給了陸篤之,“陸篤之,你是人,不是劍,你自己得明白這一點。”
陸篤之心神俱震,“我是人,不是劍?”
“是啊。”段疏圖拿自己的酒壇同陸篤之懷中的酒壇口碰了一下,接着笑道,“浩歌一曲酒千鐘,男兒行處事,未要論窮通。這話你聽過嗎?”
陸篤之搖頭。
段疏圖就笑,“也是,你不喝酒,肯定沒聽過。不過你之前就算是沒聽過也沒關系,畢竟你現在從你朋友安慰你的話中聽到過了。陸篤之,我們現在是朋友了麽?”
陸篤之定定地看了一瞬他盈滿笑意的眼睛,跟着鄭聲說道,“好,我們是朋友。”
說完這句話後,陸篤之主動拿起酒壇,學着段疏圖方才舉壇豪飲的樣子,張口飲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
“咳、咳咳——”
就在陸篤之被他人生中的第一口酒給嗆得直咳嗽的時候,段疏圖在他耳旁哈哈大笑了起來,“哈哈!你怎麽跟我兒子一樣啊!”
陸篤之猛地擡眼看他。
“哈哈哈!”段疏圖笑得肩膀直顫,“你誤會了,我不是說論酒量你是我兒子。我的意思是說,你方才喝酒被嗆到的樣子,和我兒子第一次喝酒被嗆到的樣子一模一樣。”
陸篤之在段疏圖之前從未有過朋友,因此自然也就從未和朋友聊過這等溫馨的家常話題。
他當下不禁就順着段疏圖的話往下問道,“你有兒子?他什麽樣?”
“對啊,我有一個兒子。至于什麽樣麽,他雖然還是個小蘿蔔頭,現在就已經雄心壯志到天天嚷嚷着以後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了。”段疏圖一提到自己的兒子,神色頓時就變得非常溫柔,“不止如此,他還叫嚷着以後他娶的妻子一定也要是天下第一,要和他一樣厲害。唉,真是愁人,文無第一,可是武有第二啊,我看他以後就是被他妻子打得滿地找牙的命!”
陸篤之聽段疏圖這麽一說,當下不由就覺得對方的兒子十分可愛,便問,“他叫什麽名字?日後等他長大了,待他來挑戰我這個天下第一時,我可以适當地對他手下留些情。”
段疏圖聞言一怔,随即開懷大笑,道,“那你可一定要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陸篤之,你記好了,我兒子他叫段懷風,日月入懷的懷,斐然向風的風,段懷風。”
待聽清‘段懷風’這個名字時,陸篤之心裏一驚,突然醒了。
陸篤之披衣坐起,怔怔地睜睛望着窗外夜色。
月光如水,滿室空濛。
“......段懷風。”
待陸篤之鬼使神差地輕聲念出了那個方才出現過在夢裏的名字時,驀地,他的心裏竟突然生出了一股他從未體會過的冗長思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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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