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故人
故人
三日後,在頭痛之症終于離他而去後,陸篤之從寒室裏找出了那把他以前日日佩戴擦拭,現今卻隔了整整十二年沒有觸碰過的長劍。
長劍名為‘流光’,不是什麽舉世名劍,卻是由他師父在鑄劍城親手鑄成,饋贈于他。
這流光劍劍身如秋霜,劍鋒帶明光,因着舞動時恍若流光浮動,因此師父便将之取名為‘流光’。
然而這流光劍已經十二年不曾出鞘,此時經由陸篤之之手甫然拔出,重見天日的它已然是鏽跡斑斑、不見寒芒,和以前劍如秋霜、鋒帶明光的模樣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判若兩劍了。
陸篤之對着這和師父唯一有所關聯的流光劍嘆了口氣,而後便找了塊布滿灰塵的磨刀石清洗幹淨,一點一點地試着将鏽劍重新打磨恢複成原本模樣。
陸篤之在問劍山裏一直都是獨特的存在。他離群索居,住得離山頂接近,房舍位置僻遠高寒,除了陸存真之外,少有人來。因此無論是他試着把他的流光劍打磨成原樣也好,還是試着把他的流光劍打磨成細針也罷,都沒有人會對他的言行舉止有所置喙。
他一個人獨自生活,雖自由自在,但也單調無趣。
說來也怪,他本過慣了這種單調無趣的日子,但這次醒來之後,僅僅才過了三日,他竟然就已經覺得自己過夠了這種日子了。
更怪的是,他總是莫名覺得,他的身邊應該時刻要有一個人陪着他,他......他覺得他一個人很孤獨。
盡管不願意承認,但是不容置喙的事實已經擺在了陸篤之的眼前。他以前竭盡全力壓制封鎖的那些屬于常人的七情六欲,說不定......
驟然打斷陸篤之思緒的,是遠遠傳來的、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陸篤之凝神聽了一息的功夫,跟着便聽出來,來人共有四人。為首者是他師弟陸存真,其他三人,則應該是陸存真這個山主特意帶上來見他的。
跟在陸存真身後的那三人,會是故人麽?
不多時,陸篤之未掩的院門就被人給輕輕推開了。
緊跟着,屬于陸存真的溫潤嗓音就隔着門扉響了起來,“師兄,我帶了師侄蕭求索,和千機樓樓主燕仁心過來。還有一個人你從前沒見過,叫殷緒鋒,是平日裏負責保護燕樓主的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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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篤之心道竟真是故人來了,跟着就道,“侍從留在門外,其他人進來吧。”
待陸篤之話音落下,堂屋木門“吱呀”一聲聲響,緊接着,三人就擡腳進了屋。
陸篤之并未起身。
他輕聲說了句“坐”,接着便擡眼打量起了面前的兩個故人。
面無表情、氣質冰寒的女子是他的徒弟蕭求索。而面色蒼白、一臉病容的男子,則是現任的千機樓樓主燕仁心。
陸篤之記得,十二年前他還沒閉死關的時候,那時的千機樓樓主并不是燕仁心,而是燕仁心的父親燕千湖。
思及此,陸篤之便朝燕仁心問出了自己的猜測,“你爹已經去了?”
燕仁心輕輕颔首,道,“已經去了三年了。”
陸篤之雖曾為燕千湖殺了不少人,但實際上,他和燕千湖的關系并不能稱之為朋友。因此驟然聽得自己的猜測被證實,陸篤之也沒什麽情緒上的起伏,只低聲慨嘆了句“他竟比我死得要早”,便算。
問完燕仁心,陸篤之跟着便凝眸朝自己的徒弟蕭求索問道,“求索,幽冥功法你練到幾層了?”
蕭求索颔首答道,“師父,我已經練到第七層了。”
陸篤之又問,“你停在第七層多久了?”
這次蕭求索沒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擡眼看向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師父陸篤之,“兩年了。”
兩年停滞不前,沒有長進,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這對将幽冥功法親自傳授給蕭求索的陸篤之來說,已然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陸篤之定定地看了眼前已經由孩童徹底長成成人的蕭求索好一會兒,冷不丁地突然開口問了她一句,“城主可還健在?”
蕭求索聞言瞳孔驟然緊縮,“師父!”
“那便是健在了。”從蕭求索的反應中得到答案的陸篤之接着說道,“求索,你去殺了他。”
蕭求索聽完這話,面上血色瞬間盡數消失,“我做不到,他是我爹。”
陸篤之淡淡道,“你做得到的,你爹他武功不如你。”
“......師父,我真的做不到。”蕭求索顫聲說道,“我雖一向都聽師父的話,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是一旦做了,就無法挽回的事情。若我、若我真的為了精進功法殺了我爹,我一定會像師父你一樣悔不當初的!”
陸篤之驀地沉下了眼眸。
蕭求索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刀子一樣往他的心上捅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就割開了他心裏的那道陳年舊疤。
心裏的那道陳年舊疤一經割開,就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滲血,久違地讓他再次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痛心切骨的感覺。
陸篤之嘴唇嗫嚅了兩下,到底沒再多說什麽。
蕭求索見他久久不言,不由小聲喚他,“師父?”
陸篤之定定看她一眼,道,“随你的便吧。”
蕭求索聞言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多謝師父!”
同蕭求索說完話,陸篤之突然記起一事。他側眸看向燕仁心,問,“你來我這裏做什麽?難道是我之前托你爹找的人,找到了?”
燕仁心聞言一愣,“前輩有托我爹找過人?我爹他臨去之前,并未對我提起過這件事。”
陸篤之道,“他早當我死了,自是不會對你提及。”
燕仁心忙道,“前輩若是還想找人,托給我找也是一樣的。”
陸篤之思及就算是燕仁心真的幫他找到了他那對親生父母,他趕過去将人殺了,但由于他對那兩人毫無感情,就算是親手将他們千刀萬剮,也斷然無益于功法精進,便道,“算了,不找了。”
不過是思索了片刻關于親生父母的事,陸篤之跟着就覺得精疲力倦、疲憊至極了。
陸篤之直接揮手趕人道,“若無其他事情,你們就趕緊離開吧。”
進了屋後一直不曾主動開口的陸存真見陸篤之突然揮手趕客,忙道,“師兄,他們兩人多年不曾見你,如今為了見你一面,特意千裏迢迢地趕來問劍山山上,可你竟連留他們喝杯熱茶、吃碗熱飯都不肯麽?師兄,這可不是我們問劍山的待客之道啊。”
陸篤之既不覺得自己值得旁人千裏迢迢特意趕來見他,也不認為問劍山有什麽待客之道,就道,“問劍山何時有待客之道了?”
陸存真彎唇一笑,道,“師兄,待客之道是我繼任山主之後有的。待客而已,又不是什麽繁文缛節,很難接受麽?”
陸篤之思及師弟陸存真武功比他弱上不少,繼任山主之後,想來是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遇事全部直接用劍解決的。因此被迫懂得些人情世故,待客禮節,也是無可厚非。
況且千機樓掌握着整個江湖的關系情報,地位高而特殊,想來他師弟這個現任山主,是非常不願怠慢燕仁心的。
想通種種關節後,陸篤之就道,“我有些不适。若要吃飯喝茶,明日如何?”
陸存真笑着看向了燕仁心,“樓主以為如何?”
燕仁心自然沒有意見,“吃飯喝茶這等小事自是什麽時候都可以。只是不知前輩身體何處不适?若是前輩不介意的話,”說着,他就從懷中掏出了山主陸存真之前還予他的血玉,小步走到了陸篤之的跟前,“這個您就暫且留着用吧。這是我們千機樓代代相傳的血玉,雖不像江湖傳言所說那樣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但是緩解身體上的不适,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陸篤之垂眸看了一眼燕仁心手中的指長血玉,接着又擡眸看了看對方幾無血色的蒼白面孔,道,“你這血玉是療傷聖品,非凡之物。當年你爹連讓我多看一眼都不肯,你如今這麽輕易就肯将血玉借我?”
“前輩曾救過仁心的命。”燕仁心真心誠意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莫說是将這血玉借給前輩,就算是送給前輩,仁心也是肯的。”
然而雖然燕仁心拳拳盛意,一片真心,但陸篤之聞言卻是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了,“血玉收回去吧。我向來只殺人,不救人。當年我之所以會出手救你,只不過是因為我同你爹燕千湖做了交易而已。救你,并非出于我本意。此非救命之恩,你無需放在心上。”
說罷,他起身對陸存真道,“我要休息了。至于他們,你看着安排就行了。”
燕仁心見陸篤之說走就走,心下一酸,竟連着眼眶都有些酸澀。
他滿心都是那句‘此非救命之恩,你無需放在心上’,一時間只知道愣愣地站着。怔然出神間,他伸出的手還保持着将血玉遞出的姿勢僵在那裏,忘了收回。
蕭求索見了燕仁心失魂落魄模樣,心下不由酸澀不已,“別看了,他已經走了。”
她将燕仁心捧着血玉的手掌握合上,接着道,“師父他已經恢複記憶,又成了原來的樣子了。仁心,別說是血玉了,就算是你把你的心掏出來捧在他面前,他也不會在意的。”
燕仁心垂着眼睑沒應聲。
倒是一旁的陸存真,他微微笑着對蕭求索的話表示了贊同,“這話說得不錯。幽冥神功,本就是要擯棄七情六欲才能練成。樓主,将心放在我師兄這個無心之人身上并不值當。你還年輕,大可及時止損,換人喜歡。”
“......可是山主,人的七情六欲,并不受人本身控制。不是說收心就能收心,說擯棄就能擯棄的。”燕仁心不錯眼珠地看着陸存真,淡聲問他,“山主,你覺得一個人的記憶若是沒了,他的感情,就會跟着一起消失麽?”
陸存真斂了笑,“樓主,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燕仁心抽回被蕭求索握住的手,待将血玉收好後,他這才恢複了慣常表情朝陸存真微微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說,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山主不必多想。”
雖然燕仁心讓他不要多想,但陸存真卻控制不住地多想了許多。
他想到陸篤之那微乎其微的恢複那段記憶的可能性,不由眸色沉落,心如火燒。
他向來不喜歡意外,更不喜歡因為意外發生,他的師兄會被旁人毀掉。
想來,若是能毀掉那段懷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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