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重逢
重逢
翌日,天朗氣清。
陸篤之在靜室練完功,又将流光劍劍身上的鐵鏽徹底磨去,之後便前往半山腰處去尋陸存真。
山腰不同山頂高寒,溫度适宜,氣暖日佳。
陸篤之見山腰處春意正濃,海棠花紅,一切都與他記憶中的春景無甚差別,一時不由有些恍惚。景好人不在,物是人已非,當年他就是在此處,用師父贈他的流光劍,一劍殺了師父......
“師兄。”
“......嗯?”
陸存真倚着門框輕笑問他,“師兄,你站在那裏看什麽呢?春光太好,不舍進屋?”
陸篤之側首回眸,道,“這就進屋。”
問劍山屬于苦修一派,行的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那一套,所以就算是山主做東招待客人,端出來的也不是什麽玉盤珍馐,而是極常見的家常菜色。
油發豆莛、幹煸冬筍、軟燒豆腐、栗子白菜、清湯燕菜、肉釀生麸,便是全部。
席上無酒,卻有好茶。
茶是蒙頂山茶,氣香色郁、滋味殊佳,配上這麽一桌子家常便飯,倒也算得上是雅致別趣,相得益彰。
陸篤之對吃的并不講究,即便無甚滋味,他也能不停筷地吃到飽腹。只不過飲茶的時候,他卻突然心生一念,覺得這茶,應當置換成酒。
......應當置換成酒?
陸篤之被自己心底驟然生出的念頭驚得眉頭微蹙:不過就是蒙頭睡了十二載而已,我怎的竟連口腹之欲也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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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怎麽了?”燕仁心席間一直有偷偷瞧他,此時見他倏然蹙眉,不由就輕聲詢問他道,“可是飯菜太過無味,不合胃口?”
陸篤之,“……”
陸篤之見這燕仁心一句話就将做東的陸存真給說得停了筷,便道,“問劍山的飯菜我是自小吃慣了的,何來不合胃口一說?”
他話音方落,忽然聽到一陣匆忙腳步往這房間靠近。
兩息過後,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跟着便在門外響了起來,“師父,扶風教的人來了。”
被喚師父的陸存真不輕不重地看了燕仁心一眼,接着才開口朝門外說道,“見戎,扶風教的人來了就來了,不必驚慌。你去挑選些能用的弟子下山去擺問劍封天陣,且先拖上一拖。待我和燕樓主用完這餐飯,再去不遲。”
“......可是,”門外的張見戎欲言又止,聲音跟着也小了一些,“可是師父,那魔教教主綁了七派的七個長老,以那七個長老的性命作為要挾,要挾說要一炷香後見到師伯。他、他還說,若是您攔着師伯不讓師伯見他,晚一刻鐘,他就殺掉一個長老。”
“荒唐!”陸存真艴然不悅,面覆寒霜,“真是荒唐至極!”
而就在陸存真怒稱荒唐的時候,陸篤之突然後知後覺地明悟了,能被陸存真的徒弟稱之為師伯的人,只有他。
陸篤之心想:既然段疏圖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死了,那麽此時山下這個大費周章非要見他的魔教教主,估計就是段疏圖的兒子,段懷風了。
思及此,陸篤之就道,“存真,現在的扶風教教主,是叫段懷風麽?”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陸篤之見他在說出‘段懷風’這三個字時,席間三人神色竟都有一瞬變化,不由繼續朝陸存真問道,“存真,我出關的消息是已經傳遍江湖了麽?”
陸存真颔首應是,接着故作輕松地問道,“師兄,你久未出關,怎會知曉那現任魔教教主的名字?”
陸篤之沒有錯過陸存真眉宇間一閃而過的恹色,道,“我與他爹相交甚篤,知道他的名字有何奇怪?”
陸存真怔愣一瞬,旋即笑道,“我倒是忘了這一茬了。想來師兄你當年經脈逆行,丹田破損,還是那段疏圖去的天山,為你摘來的天山雪蓮。”
“......不說他。”陸篤之道,“既然我出關的消息已經傳遍江湖,想必那段懷風之所以會這麽大費周章、非要見我,定是為了挑戰于我,好一舉奪得那‘天下第一’的名頭吧。”
話說到這裏,陸篤之突然又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
畢竟他向來不會拒絕旁人向他挑戰,那段懷風根本就沒必要綁了七派的七個長老向陸存真施壓,逼迫陸存真讓自己去見他。況且,綁了七派的七個長老?莫不是現在正魔兩道正在開戰?
陸篤之擱下筷子,将杯中茶水飲盡,接着問陸存真,“我方才聽你門外那徒弟說,我若是晚去一刻鐘,那段懷風就會殺掉七派的一個長老。莫不是現在正魔兩道正在開戰?”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師兄。”
“既如此,我若不去,待那七個長老死光,他就該直接打上我們問劍山了。”
陸存真見陸篤之已經做出了決定,不由輕嘆一聲,“看來這頓飯是吃不成了。”
他不好刻意阻攔,便只好擱下了碗筷,“燕樓主,師侄,你們若是有興趣看我師兄出劍,不如我們一道下山,一同去會會那魔教教主如何?”
燕仁心聞言立刻起身,“我願一同前往。”
蕭求索跟着起身,道,“我也去。”
由于段懷風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一炷香,因此幾人便不再耽擱,推開門後就随着張見戎一同往山下去了。
等到了山下,陸篤之一眼就瞧見了那個站在人群最前方、翹首以盼他來的那個年輕男子。
對方朱袍寬衣,發如墨緞,雖是男子,但容貌昳麗,光華潋滟,特別是在看到他朝他彎唇淺笑的那一剎那,漂亮得讓陸篤之竟不禁覺得,這滿山春色,都悉數彙聚到了他的眼宇眉間。
只不過是迎頭打了個照面,陸篤之竟就被段懷風那明麗容光給漂亮得晃了下眼。
陸篤之勉強從段懷風的明麗面龐上找出了和段疏圖的三分相似之處。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提及故人,就見那故人之子、魔教頭子突然嘴巴一撇,跟着就撒嬌似的朝他抱怨道,“你怎麽才來啊?我腿都站酸了!”
陸篤之,“......”
段懷風見那一月未見的棒槌竟真的跟個棒槌似的直愣愣地站在他對面,不由抱臂瞪他,“你還愣在那裏幹什麽?高興傻啦?啧,我都說我腿酸了,你還不快點過來給我捶腿?!”
陸篤之,“”
陸篤之萬萬沒想到段疏圖口中的可愛兒子竟然會一見面就朝自己這個長輩呼來喝去。不僅目無尊長,而且還趾高氣揚地讓自己去給他捶捶酸腿,當即不由得氣......真是奇了怪了,他不僅不氣,竟然還跟腦子有毛病似的、覺得這小教主對他頤指氣使的樣子還怪可愛的。
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是睡太久睡出毛病了的陸篤之沉聲道,“你就是扶風教教主段懷風?你此次前來問劍山,是想要打敗我,成為新的天下第一麽?”
聞言,段懷風面上的表情立刻就僵硬了,“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不認得我了?”
陸篤之道,“今日我是頭一回見你,談何認得?”
“頭一回見我?!”段懷風直接被這棒槌的棒槌話給氣笑了,“呵,你吃錯藥了不認得我?你又失憶了?!”
不待那失憶的棒槌開口答話,段懷風就冷冷看向那棒槌身側正彎唇淺笑的陸存真,“山主好手段,你究竟給他吃了什麽藥讓他忘了我?”
陸存真笑容不減,不疾不徐道,“教主何出此言?我師兄他閉關十二載,幾日前才方出關。在此期間,他從未出過問劍山,談何與教主相識?既然我師兄他與教主素不相識,又談何我給師兄吃藥,教他忘了你呢?”
說罷,他轉頭看了看那幾個被五花大綁當作人質的七派長老,道,“教主,人你也見到了,你現在可以把七派長老放了吧?”
“山主想得倒美。人是我辛辛苦苦抓的,豈能你說放就放?除非,”段懷風擡手往那失憶棒槌身上一指,跟着就道,“除非用他交換。山主,只要他和我回扶風山,我就把這幾個老頭給放了。”
不待陸存真開口,陸篤之就道,“旁人生死與我何幹?教主想殺,便都殺了吧。”
“......你說什麽?”段懷風怔怔地看着正對面的十七,不,現在是陸篤之了。
這人,雖還是他看慣了的那個人,但神色,卻同往昔截然不同了。
他見對方眸如古井,面容似冰,整個人瞧上去簡直如同霜雪所化,霎時心裏一冷,不由覺得眼前這人陌生得厲害。
然而無論再怎麽陌生,對方也還是他的十七。
是即便失了憶,他也要将他綁回扶風山,與之成親的十七。
段懷風回想了片刻十七之前和他的約定,接着定了定神,問,“你不願和我回扶風山?”
陸篤之道,“我是問劍山之人,又豈會和你去扶風山?”
段懷風聞言面色一沉,怒道,“狗屁的問劍山之人!你是我的人!”
話音一落,段懷風就點劍而起,劍指陸篤之。
陸篤之見他來勢洶洶,卻也并不拔劍,僅僅只是提劍擋下他的銳意劍招。
他們兩人皆是武功高絕、冠絕一時之輩。但真動起手來,還是陸篤之這個成名已久的天下第一更勝一籌。
他們兩人對招極快,劍聲嘶嘶,劍光如閃,見招拆招,如同棋逢對手。
之所以不是‘棋逢對手’,而是‘如同棋逢對手’,是因為段懷風能感覺得出來,陸篤之是實打實地對他留了手的。
段懷風想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為了找到眼前這人,直接動用了扶風教的中堅力量同整個武林正道為敵,其中各種心酸,不足為外人道。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終于得見了這人,這人竟然直接不認識他了。不僅不認識他了,而且還壓着他打......
段懷風越想越氣,越想越惱,直氣得怒火中燒,惱得眼眶發紅,出手也越來越沒個章法,“你真的不跟我走?”
陸篤之張口欲答。
然而他卻在将答未答之際,擡眼驚見對方眼眶濕紅,竟似若他要是答出一個‘不’字,下一瞬就要落下淚來。
陸篤之見段懷風委屈成了這般模樣,不知怎的,竟想直接收了長劍,趕快将他摟在懷中哄上一哄。
這在一着不慎就會就地身死的過招間驟然生出的荒唐念頭,直接将生出這個念頭的陸篤之本人給吓了一大跳。
陸篤之從前從不在意他人容貌,也從不會在對戰時對自己的對手一直不停地留手。殺死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這對他而言就如同碾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不是什麽值得他在意的事情。
然而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現在他在同第一次見面的段懷風交手時,竟連傷他一根發絲都不願,真是奇也怪哉。
思及此,陸篤之直接收起長劍,尋了個破綻,近了段懷風的身。
他以掌化力,方想握住段懷風手中劍柄,好以讓段懷風松手。
不成想,對方竟直接松手扔劍,順勢去攬他腰身,作勢要将他整個人摟進懷裏。
陸篤之沒想到段懷風竟會這般亂來,當下收手不及,竟一掌偏到了段懷風的右心口上。
“你打我?!”
段懷風不可置信地看着陸篤之,“哇”的一聲,就吐了口血。
段懷風擡手擦了擦唇上鮮血,又胡亂地擦了擦面龐眼淚,不由朦胧着淚眼、定定看着面前的陸篤之,“你竟然打我?!”
陸篤之,“......”
陸篤之垂眸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面上泰然沉着,心裏惶然無措:我方才明明連三成力都沒使啊,他怎的就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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