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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郕王府，四時館。

水邊的石舫船頭上，支起了遮陽的銀蓋大羅傘，傘下又擺了剛剛從王爺私庫搬出來的檀木馬蹄案，逍遙椅，再往前，便是晃晃悠悠的釣竿垂在水面。

蘇妙舒舒服服的靠着搖椅上，手持釣竿，一張口，便有柳葉将鮮嫩喜人的青葡萄剝皮去核，拿小銀叉子幹幹淨淨的送到口邊，美得一雙狐貍似的眼睛都慵懶的眯了起來。

淮州多水，是三歲小兒扔河裏都能歡歡喜喜撲騰一刻鐘，可唯獨在蘇家樓裏長大的她，分明樓後面就臨着一道河，卻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旁人家孩子在裏頭踩水嬉戲，撲魚采荷，媽媽不許手裏的小姑娘在水裏受傷曬黑，還怕凫水凫多了把胳膊小腿練得太結實，從小到大連膝蓋深的水都沒碰過，正經是個淮州少見的旱鴨子！

到了京城，郕王府裏四時館裏也有水，還是自家池子引來的活水，原本也是能玩的，上輩子她一個謹小慎微的侍妾不敢張狂就罷了，這輩子分明有了機會，她一早就打算好進了夏日，就要叫人把周遭圍起來，非得學會凫水，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季！

誰能知道！進了陽春三月，眼看着就要夏日了，那天殺的沈興武當胸射了她一箭！

這一箭紮得她，遭罪就算了，更氣人的是讓她躺在床上，生生得從春天躺到了夏日，學凫水的打算是徹底別想了。

原本現在她被射出的口子已經完全長好了，這幾天秋老虎又厲害，熱的還能趕上玩水的尾巴，可周遭誰也不敢叫她下水。

一個個連哄帶勸，只說她傷了元氣，那麽長的箭，流了多少血肉，便是一年半載都未必能養的回來，今年實在是不成了，若是娘娘實在想下水，等明年，明年夏日，王爺也回來了，您求上一求，必得專給娘娘修個池子來！幹幹淨淨的，還有福官陪着，豈不是比這多年的舊水好？

明年夏天？誰知道明年這時候她是個什麽情形？說不得王爺在外頭遇上美人回來就厭煩了她，說不得她活不到明年就叫人害死啦！

蘇妙滿心郁卒，又實在拗不過身邊人，自個下不了水，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來石舫上從水裏釣幾尾魚出來打發時間。

她當真就是在打發時間，畢竟垂釣這個事，要耐心要技巧，蘇妙一個都沒有，也并不打算浪費珍貴的時間去學，她吃膩了葡萄，瞧着釣線還是安安靜靜全無動靜，便故意嘆一口氣：“看來是釣不上了，今日的運氣怎麽這麽差呢？”

石舫另一頭，身材單薄的福官早已咬着蘆杆等着，遠遠聽見這話，與魏求全相顧一笑，便脫了單衫，似一尾銀魚般投入水中，悄無聲息，濺起水花都格外輕小。

果真沒過一會兒，安靜了半晌的釣竿便一下下的晃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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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柳葉小紅看見後一聲驚呼，蘇妙也連忙收杆，入手沉墜，不用離水便知一定是中了。

都釣了這麽多次了，蘇妙當然知道是有人在下頭給她挂上了魚，可她并不在乎，看見竿動，照樣高高興興，就這麽在衆人的拍手鼓勁中，熱熱鬧鬧的收起了釣竿。

等到将“釣”來的東西摔到石舫上，蘇妙卻當真吃了一驚，滿面驚喜：“呀！這個是……是蟹！”

竟不是魚，而是張牙舞爪的螃蟹！

這可比什麽大魚都來的新鮮。蘇妙眉開眼笑，扭頭四顧：“福官？”

“嘩——”得一聲，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從水裏冒了出來。

蘇妙俯下身，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除了你，再沒人這麽有心思！”

福官這小子，自從被蘇妙從劉府要了來，又安置在王府之後，便記挂着這份恩情，常常到蘇妙跟前服侍讨好。

他年歲小，身量原本就沒張開，又整日與求全混在一處，也常常穿着內監的衣裳，乍一看着與府裏的小內監也沒什麽區別。

其實福官還當真與蘇妙提過，想要淨了身，往後就一輩子都留在蘇妙身邊伺候。

蘇妙一開始還覺着不妥，她原本是想着将人要過來，養大些，就給點銀子叫福官出去成家立業，權當做了一件善事。只是福官說，他原本也是賤籍，打小在戲班子裏長大，學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伶人本事，就算放出來也未必能過得好，說不得還是重走老路，成了貴人們豢養的漂亮玩意，萬一再遇上一個劉大人那樣有惡癖的呢？

倒不如就在郕王府裏，好吃好穿，娘娘又心善，他盡心伺候，既為報恩，到頭也能得個下場。

同為下九流出身的蘇妙，其實很能理解福官的擔憂，換成上輩子的她，八成也寧願找個心善的主子，當一輩子安穩的奴婢，總比出去前途莫測，說不得就沒了性命來得強。

她所擔憂的，只是自個在王爺這頭的恩寵不一定能撐多久，福官寧願淨身，是想求一輩子安穩，萬一她像秋後螞蚱似的蹦跶不了幾日了呢？豈不是白白叫人挨了一刀？

好在眼下正是秋老虎厲害，天氣一陣冷一陣熱的，也并不合适刀匠淨身動刀，等到冬日之前決定都來得及。蘇妙便暫且擱下這樁事，只是記着每次給王爺送信時，都多誇福官幾句，想着頂好能叫把福官送到王爺那頭去。

郕王爺是天生貴胄，也不怕失寵，性子也和善，她在信裏多誇誇，先打好底子，等王爺從直隸回來了，也覺着福官順眼，到那時天氣也好了，再叫福官淨了身，往後跟着魏守缺當個少監總管什麽的，豈不是處處都好？

還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兒，蘇妙就沒對旁人說，旁人便只當福官進了秋日便要淨身，見主子喜歡，便也一個個提早就将福官當成了自己人看，加上福官殷勤嘴巧，倒和四時館上下都相處的很是不錯。

福官甩一甩臉上水珠，踩着水扒住舫沿，白淨的圓臉濕漉漉的，高興又腼腆：“是從廚房裏尋來的螃蟹，還不到時令，不過也能吃了，我想着，要是娘娘自個釣起來的，肯定吃着更有趣。”

蘇妙一拍手：“有趣極了，今兒個就吃它了！”

福官笑呵呵的：“日頭起來了，娘娘要不要先回去坐會兒，我剛學的新書，可以說給娘娘聽。”

郕王府裏其實養了幾位說書的女先生，也是個個的口齒伶俐，個個一身看家本事。

只是時下內宅流行的本子，除了些男女情愛，夜奔出逃的套路，就是些先苦後甜，規訓女子的故事，什麽被惡毒婆母折磨了一輩子、卻仍舊兢兢業業伺候一家老小，最後終于感動婆母姑嫂一家團圓呀，什麽糟糠之妻被棄後獨自撫養兒子，兒子長大中了狀元在外頭浪蕩半輩子的親爹就幡然悔悟，浪子回頭了呀，乃至于貞潔女子身懷六甲被土匪掠去，在賊窩忍屈受辱撫養孩子送回本家，之後立馬守節自盡啊……

總而言之，爽快不得三句話，剩下的就全是憋屈委屈的，幾位女先聲雖也能随口改本子，也看出了蘇妙的要求喜好，但是總也逃不過這個大範子去，最多就是就把一家團圓的結局裏，把惡毒婆母、浪蕩丈夫之流單拎出來，叫他們出個意外病死亡故，讓女主動手忤逆那是萬萬不敢的，并且這些長輩夫主意外死了，賢惠孝順的女主都得大哭一場，盡心守孝才成。

倒也不單是女先們不會改，更多的還是不敢，怕落個教壞後宅貴人的名頭，自個吃挂落。

也是為了這個，蘇妙只開頭新鮮了幾日，後來就不怎麽愛聽這些憋屈的說書。

還是福官來了之後，聽說這事便上了心，他戲班子出身，說學逗唱都有底子，又正經在市井裏走過江湖的，略學一學便有七分樣子，剩下的三分不足就更不是事，由改過的本子補上還能再多出七分——

女先聲不敢改的書，他敢啊！

經福官改過的本子，裏頭的姑娘媳婦最多只憋屈那麽一兩小節，什麽身懷六甲被土匪虜去，婆家嫌棄失了貞潔？立馬改嫁了英武昂揚的山大王恩恩愛愛！還得帶着土匪們一并招安，從此成了帶品階的将軍夫人，肚子裏的孩子都管大王叫親爹，長大了也是個快意恩仇的好小夥子，對着真正的親爹家裏看也不看，叫這一家子糊塗鬼抱着牌坊痛恨大哭。

什麽糟糠妻被娘家嫌棄，婆家不喜，夫君高中另娶公主？那必須得收拾收拾進京敲登聞鼓告禦狀去，和公主二女争夫的事兒就更不可能，公主見了女主都得格外投緣，扭頭找皇帝親爹把這欺君驸馬投進大牢，另選幹幹淨淨的好男兒嫁去，臨了公主的女兒還要和糟糠妻養大的狀元兒子喜結連理，公主女主姐妹變親家，白發蒼蒼也要手拉手聊天耍牌看戲……

可想而知，如蘇妙這種看大聖的戲都只肯看大鬧天宮，後頭被壓五百年都要跳過去的性子，聽了福官的改過的話本得有多驚喜高興。

聽見又有新本子，蘇妙立馬撂了魚竿，恨不得立時就從水上飛回說戲的小花廳裏：“快走走，這次又是什麽故事，我非得一口氣聽個痛快，福官兒，我要是沒有你可怎麽辦呀！”

福官抿着嘴笑：“一口氣說完可不成，娘娘耐耐性子，這次的本子長，咱們一天說一出，等到八月十五您的生辰宴上，正好兒能聽着大結局！”

蘇妙聞言倒是一愣，也對，已是秋日了，馬上就是八月十五，既是中秋團圓宴，又是她的生辰。

上次生辰，她才剛到七皇子府，被封了側妃，似乎只是轉眼，這就一年過去了。

回過神後，蘇妙便也立即搖搖頭，從這有些莫名的嘆息裏掙了出來。

嘆什麽氣呀，又是生辰呢，她又活過了一年，當然要好好賀賀！

這麽想着，蘇妙眉眼彎彎，笑靥越發絢爛若芙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