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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蘇媽媽原本并不姓蘇,甚至自芳這名字也不是她的本名。

她原本應該姓花,因為親爹欠了賭債,将她抵了過去,幾次輾轉,便送去了淮州一處不小不大的花樓。

因為被賣時年紀已經大了,又被收債經手的人占了便宜,樓子裏便也沒多費力氣調理她,說她花姓就好得很,順口起個“花自芳”的雅名,便讓她挂牌接起了客。

花自芳低頭低的快,倒也沒有吃太多新人的苦頭,加上她容貌雖然不算十分出挑,好在青春就是最好的妝點,才來的“新鮮”貨色,每日都不愁恩客,只要自個想得開,總能混個衣食不愁,似乎比在家裏時還強了許多。

但情形都是越來越差的。

不是一日兩日,也不是三月半年,說不出從什麽時候開始,可能是樓子又進了更新鮮的新人,也可能是自個在樓子裏多過了兩個年節,二十的關頭一過,皮相好些或許能多撐幾年,相貌普通的,生意越來越差,下坡路走起來快得吓人。

至于三十多?樓子裏沒有半老徐娘的生意,至于這些人都去哪兒?病死了,賣去幾十個銅子就能買一次的破船,誰知道呢?也沒有人會提。

花自芳就是樓裏一直待到了十九歲時,才猛地警醒起來,開始為自個尋後路。

那時候她的境遇還不算太差,沒到二十,雖然相貌不算頂好,但她會哄人。

來嫖的男人,總有幾分賤性,放着家裏的賢妻良母不理會,卻總愛在婊子身上尋賢惠良心。

花自芳就是看透了這個,會故意拿客人當家裏的賭鬼爹看待,正事完了之後,還會親手和水擀面,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湯面伺候客人下肚,也并不一味要錢,只哄着人她帶些零嘴吃食,不值錢的小玩意,得了便滿面歡喜,好似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

她演得極真,總能騙過人,靠着這些手段,很是收攏了幾個吃這套的熟客,放着新鮮的不要,也樂意來找她,常誇她比家裏的真媳婦還強些。

但靠着這些人,能多尋她幾次便是頂頭了,是不可能當真救她出火海的。

如戲文裏花魁自贖自身的故事也只是笑話,樓子裏的姑娘,哪裏有自個的私産?即便能從好心的客人手裏私下讨來些私房,搜房搜身查出來,也是平白便宜了龜奴鸨母,還要換來一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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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芳存了脫身的心後,在尋合适人選的上,很是費了一番力氣。

在窯子裏挑尋好男人,就好比在王八池裏摸甲魚。

花自芳足足用了兩年,也沒能尋出一個好男人出來,倒是遇到了一個合适的對象。

那是一個來淮州收綢緞的蘇姓行商,常常要在淮州停留,最初靠着妻家的本錢起家,如今手上有了些銀錢,喝多了酒後,便常常在樓子裏咒罵岳家跋扈,妻子粗蠻。

她在這行商身上下了大力氣,又是做飯又是縫衣,疼了揉腳吐了擦身,不像娘子,倒像是親娘,将這行商哄得春風得意。

趁着行商最興頭時,花自芳又求了另一個熟客假意要贖人,幾番推拉,才終于如願脫身,當了行商在淮州置辦的外宅。

但這樣的日子自然也不能長久,花自芳又耐着性子殷勤服侍了兩年。

直到行商對她徹底信賴,連存放賬本與銀子的地方都摸得一清二楚之後,花自芳便在行商又一次來淮州時,往他家中大婦處送了信,然後趁亂燒了外宅,抱着行商多年積攢的私房,與這次打算采買綢緞的本錢,逃了出來。

逃出來後,花娘其實也隐姓埋名,過了一段時間的正經日子,但她手上雖有錢,卻一無背景二無本事,不敢露出來平白招人眼,可即便財不露白,一個獨身的“寡婦”,照樣會有人欺辱。

半年之後,過不下去的花自芳不得不去投了她舊日的相好,一個還算略微存了幾分良心的衙役班頭。

有了身子和銀錢開路,依着這一層關系,她改了蘇姓,從此蘇自芳的身份,在淮州辦起了蘇家樓。

成了蘇媽媽的日子還算是太平,原本就是她最熟悉的營生,只不過不必日日迎來送往,換成了一錘子的買賣。

蘇自芳自個有經驗有眼光,也能門路尋來年老落魄,卻還好運氣活着的舊日花魁,養出的瘦馬貴精不貴多,但個個都自有一番風流,一來二去,還當真傳出了幾分名氣來。

蘇家樓開了十幾年,孩子養多了,當長輩的總會有些自己的喜好,有人喜歡漂亮機靈的,有人心疼粗陋蠢笨的。

蘇媽媽手上來來回回,漂亮的丫頭不少,蠢笨的也多,但如蘇妙這般,這麽漂亮,又這麽蠢笨的,卻只有這麽一個。

蘇自芳雖然還能記得每個“女兒”的名字,但時候久了,總有些記得會深刻點,有些不太出挑的,送出去之後,便也在記憶裏漸漸模糊——

蘇妙算是其中記得最清楚的一個。

一來,是蘇妙蘇端兩個是被皇子帶回去的!除了她,誰家瘦馬能賣去皇家?傳出去,至少能保她蘇家樓十年生意興隆。

二來,就是蘇妙的性子,實在是叫人搖頭了。

直到蘇妙送出去一年,蘇自芳時不時的,都會忽的想起蘇妙那張百裏挑一的小臉,繼而就又想着也不知道這丫頭現在如何?皇子府的後宅,怕不是早就死了?

也只是想想就罷了,“媽媽女兒”的,不過叫來好聽罷了,實際還不是鸨母與妓子?蘇自芳看得清楚,自從姑娘被領走的一瞬起,就是錢貨兩訖,一輩子都不會相見,再無消息。

但蘇自芳沒料到,時隔兩年之後,蘇妙卻偏偏還當真有了後續——

幾個打扮不起眼,但儀态不凡的男人,沖進蘇家樓,不由分說,把她接來了京城!

當這幾個一看就是官家軍爺人沖進來時,蘇自芳險些以為是自己從前縱火卷錢私逃的事發,吓了個半死,直到上了上京的馬車,才知道竟是郕王府的人,請她上路,是因為府上蘇側妃要見她。

郕王府、七皇子,蘇側妃……

蘇妙!

那個給一塊糖,就能傻乎乎的連人賣走,還要為對方的數錢的蘇妙?

她竟能成了郕王側妃!

這種事,簡直比自己縱火卷錢私逃的事發,都更叫蘇自芳震驚。

但路上才走了一半,便又傳來消息,郕王的郡王爵位也被廢了,又只成了光頭皇子,往後只能領着将軍的俸祿過一輩子。

以蘇自芳八面玲珑,沒耽擱太多功夫,便也和來接她的差人搭上了話,因此很快知道了更多“蘇側妃”的內情。

在他們口中,蘇妙傾城絕色,雖然出身卑賤,卻如同妲己再世,西施重生,剛剛進了郕王府,就魅惑王爺親自為她請立了側妃,第一遭進宮謝恩,就迷得康王爺丢了一只眼睛,現在還活死人似的倒在床頭。

七皇子原本出身尊貴、深得聖心,是個光風霁月,世人皆知的端方君子,但是一見蘇妙,便被她的撒嬌弄癡迷得丢了魂兒,從此意亂情迷、自甘堕落,為了一個蘇妙,母妃得罪了,王妃不要了。

原本是差一步能立的太子的存在,這會兒連郡王的爵位丢了不說,被圈在府裏,還要特意派人接鸨母過去,給美人開解煩悶呢!

什麽是不要江山只愛美人?這就是活脫脫的例子,話本裏都不敢這麽編!

蘇自芳越聽,就越覺得這個蘇妙,決計不會是她從小養大的妙娘。

若不然,就是蘇妙從前的模樣都是裝的?或者叫精怪奪了身,叫祖師爺開了智,從此脫胎換骨,當真成了個禍國殃民的妖豔蛇蠍?

但在看到榻上縮成一團的人後,蘇自芳一路上生出的猜測與震撼,便瞬間消散的一點不剩。

哪裏有什麽蛻變長進?

眼前這個,分明就是蘇妙,且還比從前越發不如。

瞧瞧那哭出來的鼻涕泡!亂糟糟的飛毛!瘦馬有這樣哭的嗎?有這樣鹌鹑似的醜相嗎?

還好意思叫她“媽媽”?要不是一邊還有人看着,蘇自芳恨不得好好擰一擰她的漂亮臉蛋,叫她記起來什麽是“蘇媽媽!”

但當着這麽多人,尤其是還有七殿下的面,蘇自芳卻不得不強自忍耐着抽動的嘴角,硬撐着裝出一副慈愛的笑臉來:“哎,是我,妙娘這是怎麽了?”

太難受了,她裝賢妻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在蘇家樓裏,她蘇自芳什麽時候做過這幅“慈母”模樣?

不單她自個尴尬的渾身不自在,連蘇妙都猛地一顫,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呆愣愣的看着她,似乎是想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蘇自芳看的手心又有些癢癢,嘴角抽動幾下,剛想說什麽,便忽的察覺到了一旁七皇子的審視眼神。

那目光幽深冷漠,即便是蘇媽媽的閱歷,也忍不住的心頭一顫。

一瞬間,什麽震驚手癢都瞬間跑到了腦後。

蘇自芳凜然之下,雙腿一彎,跪的無比幹脆,低眉斂目,簡直是這沈家天下裏最順服不過的順民:“草民與娘娘許久沒見,都歡喜糊塗了,殿下恕罪,能讓我們母女倆私下說說話。”

沈瑢面帶沉吟,一轉頭,便又看見了一旁蘇妙滿是期盼的目光——

這兩月來,還是她第一次露出這樣有所求的生動模樣。

姜老太醫的話,又一次浮現在沈瑢耳邊。

是啊,即便蘇妙口口聲聲愛慕深情,一刻都不能離了他,但當真陷于困頓之時,心底卻從來不曾将他視作親人依賴——

在蘇妙心中,他的分量,甚至不如眼前這無情鸨母。

沈瑢微微閉眸,心頭愈沉,可對着這樣失魂落魄的蘇妙,卻說不出哪怕一個責怪的字眼。

最終,他也之時一甩衣袖,猛地轉身出了房門。

周遭宮女侍人都是有眼色的,見沈瑢都出門了,便也一個個低頭後退。

之前被沈瑢聽見冒犯主子的柳葉還跪在地上,心知此刻出去必然要獲責,若是殿下震怒,一個不好,當真被趕出去都不是不可能。

可蘇妙此刻神情恍惚,并沒有察覺,柳葉也不敢在這種時候,落上個挑唆主子周全的名頭,在沈瑢面前罪上加罪,因此只偷偷觑了一眼蘇妙後,便也只能慘白着臉色靜靜站了起來。

還是蘇自芳瞧着柳葉的衣着打扮,看出了什麽,借着上前親近蘇妙的機會,誰也沒察覺的偷偷的掐了一把蘇妙手心。

蘇妙一個激靈,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自小是被蘇媽媽教慣了的,如今驟然見了舊人,恍惚間,便也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蘇家樓的日子一般,被媽媽掐了手也不敢叫疼,只是紅着眼眶,疑惑着自個又有什麽地方幹的不對?

蘇自芳等了片刻,實在是沒法子的開口提醒:“這位姑娘是不是有什麽事?”

蘇妙擡頭,跟着媽媽的目光看向柳葉,又頓了幾息功夫才忽的恍然,連忙開口:“柳葉,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說那些話我也沒生氣。”

一句話,柳葉心中吊起了石頭卻瞬間落了地:“主子仁慈,可奴婢犯了錯,自該受罰,等奴婢領了責,再來為您,與這位媽媽沏茶!”

只要主子還願意保她,還能回來,些許皮肉之苦,咬咬牙總能熬得過去。

等到屋裏終于沒了旁人,蘇自芳才終于松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的看向蘇妙:“出去兩年了,怎的還是一點長進沒有?我是不是教過你,像這種深宅大院裏的掌事大丫頭,哪一個背後都不好惹,你現在給她方便,日後方便的也是你自個!”

蘇妙的眼眶紅紅的,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說來奇怪,蘇媽媽對她,分明還是這樣毫不留情的指責訓斥,但卻仿佛有什麽東西,一點點将她從心底的淤泥沼澤裏拉了出來。

她終于能好好的吸一口氣。

“快把你那鼻涕泡擦幹淨了!”

看着蘇妙呆愣的模樣,蘇自芳嫌棄的扔過一條帕子,又是一陣迷惑的無奈:“你當真成了側妃娘娘?”

蘇妙抽抽鼻子,先點頭又搖頭:“是……不,現在不是了……”

現在沈瑢都不是王爺了,她這個郕王側妃,當然也不算數。

想到好容易成了上了玉牒的正經主子,這還沒過幾日,側妃的身份就又沒了,蘇妙不禁一陣傷心,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蘇自芳面上疑惑更深:“七皇子是當真看上了你?真心的?”

他看七皇子的模樣,年輕是年輕,可怎麽也不像是那種情窦初開,看見一個漂亮女人,就立馬動了真情,非卿不娶的青瓜子傻少爺啊!

蘇妙想一想,點了點頭道:“他喜歡我的臉,後來,我又救了他一命。”

在她心裏,沈瑢對她的在意也就是因為這個。

她長得這樣好看,沈瑢一開始就是看中了她的臉,後來興致還沒過去的時候,她又機緣巧合,在桃林裏為他擋了一箭。

郕王爺打從上輩子起,就是個好脾氣的好人,是個端方君子,君子,當然會知恩圖報。

蘇自芳聽着蘇妙結結巴巴的說完了她對七皇子的“救命”之恩,似乎有些理解。

送出去的姑娘遇上了天賜的好運氣,已經飛上枝頭,再不是從前那個蠢笨的漂亮小丫頭,她自然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随意教訓輕慢。

蘇媽媽才剛這麽想着,便看見面前落水鹌鹑般的蘇妙哭着哭着,又岔氣似的猛地哭出一個響亮的嗝來。

蘇自芳沉默無言,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

她瞪大了眼睛,提起聲音:“那你怎的還混成這幅德性!”

蘇媽媽:我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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