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後來我想想,我又能為精靈們做些什麽呢?叔叔在異世界獲得的力量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他正朝着某個可怕的方向大跨步前進。

但他忌憚着我,他不肯傷我,這是我仰仗的唯一一點。

我剛把身子轉過去,叔叔就把力全卸了。他像只無害的食草動物一樣看着我,眼睛圓潤,眼睫毛長長地扇着:“我做錯什麽了嗎?”

他的瞳孔已經全部變紅了。

我第一次在白日耀眼的燈光下直視叔叔的變化。他的頭發逐漸長長并染上白霜。耳朵早已固定好了形狀,尖角頂出頭發,在空氣裏精準地捕捉着聲音。

“你怎麽了?稼宣你說話啊。”

粟栖伸出手在我眼前擺了擺,想确認我是否在發呆。

我抓住了他的手,翻過手背看。

看吶,漆黑色的指甲蓋,在醫院的白熾燈下都反射不出一絲的光。

這不是我認識的粟栖。他不是我叔叔。

我感覺各種思想在我頭腦裏呼嘯着撞過去,這麽多年的等待我到底等來了怎樣的一個人——還是一個怪物?

“稼宣你別吓我!你說話,求你了,你說話。”

叔叔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回神來,低頭看他,感覺他的臉像浸在水裏,模糊地蕩漾,晃出種種讓我害怕的形狀。

我把他推遠,手抵住頭,艱難地問他:“你是誰?”

“稼宣,是我啊。我……”叔叔張出手,踉跄者想向我走來。

“你不是!”我激動起來,感覺頭在抽抽的疼。過去十七年的堅持與痛苦像針一樣拽着線,在我的頭上眼睛上嘴上穿引着紮出一個個血洞:“你不是我叔叔……你不是粟栖!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他不會的,他做不出傷害別人的事的……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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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栖震驚地看着我,我也痛苦地回看着他。那瞬間他好像不認識我了,我也好像不識得他了。

忽然間粟栖反應過來,他收回手,翻過來看他的手指和指甲。然後他倉皇地用手附住自己的耳朵,上下抓撓着像是要把耳朵從根部撕下來。最後他的雙手從耳朵、兩鬓間插入頭發中,将頭發攏成一束拉到眼前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已經變成銀色的長發。

“不是,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看他将手蓋在眼睛上,十指彎曲成鷹爪形。我害怕他将眼睛從眼眶裏摳出來,忍着嘔吐的欲望打掉他的手。

“別扣了,紅色的。”

粟栖顫動了一下,擡頭看我。

他的眼睛還是紅色的,但是瞳孔卻極度放大。這是看到了恐怖的東西後的受驚模樣。

“不是的,你聽我說,不是的。”

粟栖弓下腰來,像是冬日裏的乞丐一樣渾身發抖。但他還是堅強地擡頭看我,試圖解釋。

“稼宣,你聽我說。我還是粟栖吶,是我,我沒有變。我沒有被附身也沒有、也沒有被更改身體,”他好像回想起了什麽可怕的回憶似的,嘴巴一開一合,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我只是、我只是在那邊待得久了。你懂嗎?那畢竟是異世界,是不同于這個世界的地方。我在那兒活了太久,我……對,我發生了某些變化,就像變老了一樣。對變老了,我只是變了……你沒說錯。但我還是粟栖啊,我還是……還是叔叔啊。”

粟栖說得難受,幾欲落淚。他朝我張開、伸出的手像懸崖下的人祈求拯救的嘤嘤哭啼。

我感到痛苦,想要相信和不想失去在拉扯着我的行動。

我停下了退後的腳步。

粟栖似乎是受到了鼓舞,他加緊走上前來,說:“我一直都在想你。我一直都想着回來。求你了,求你不要放棄我。”

他終于走上前來了,在大廳人潮擁擠中,我看着他走過來的身影,看着他眼睛裏淌下的淚。

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感覺我的手瞬間沒了知覺。就像是被淩空截斷一樣,血液汩汩奔走,但它卻再也不複往前。

我愣住了,低頭看被牽住的手。

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冰霜蓋滿了我的手,叔叔十指用力,卻像是在抓着一團冰。

粟栖低着頭,他好像對自己做的事不可置信一樣,頭顫抖的幅度像是要将頭從脖子上震下來似的。

我因為一切發生的過于突然而忘記去說些什麽。

我明明該在第一時間去安慰叔叔的。他看上去在異世界受到了嚴重的心理創傷。他比我更需要得到幫助,而我當時卻在他|媽|的在在乎着我的手。

粟栖在異世界過得并不愉快,我現在能肯定下來。他自醒來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并且伴有抑郁性人格。在同粟栖分開的幾天裏,我很努力地想去幫助他。

我查閱書籍,詢問老師,請教治療經驗。

我做了那麽多,計劃了十七種不同的診療情況,準備好了許多句臺詞。我做好了一切準備,但在事情發生時我卻只能幹站着發愣。

我應該走上前去,環抱住叔叔的肩,告訴他沒關系,安撫平穩他的情緒,将口袋裏的藥交給他讓他吃下去。在情況穩定後再循序漸進地詢問他異世界的情況。

那時候叔叔的病已經得到控制了,他不應該穿着病號服,而是坐在有微風、鮮花和鳥鳴的窗前。我願意花一生的時間去聽他說他異世界的故事。無論悲歡喜別,他哭也好怒也罷,我應該都在他身邊,告訴他你別怕,我在。

就像這麽多年,沒有任何希望的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醒來。

叔叔忽然尖叫了出來。

他應該是在尖叫,我無法準确判斷。因為他只是拼命地将嘴撕至最大,喉嚨裏的聲帶劇烈顫動。

然而我聽不到一絲聲音。

覆蓋在我手上的冰霜忽地就碎掉了。它們掉在地上卻并沒有消失,它們像是擁有了生命似的,扭曲着自己冰的身形,用着某種人或者雜種動物的詭異姿态飛快地在地面上四處攀爬。

病房裏在一秒不到的時間裏就全被冰給罩住了。

我被這場面吓着了,回頭想叫粟栖停下。

但我看到他在哭。

粟栖的背深深地低着,頭幾乎像是要扣到地上。但他的眼淚在垂下的頭發間一串串掉下來,淚水上像是着了火,砸到地板的冰塊上燒出一個個坑。

他說:“對不起,稼宣。”

他沒有看我,他不是在對我說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粟栖擡起了頭。他的眼睛顏色更深,像是兩顆浸在黑暗中的紅寶石。悲傷從裏面透出來,凝成了黑暗的絕望。

我想上前擁抱他。

粟栖把我推開了。他沒有看我,而是直視前方:“我會傷到他的。”

“不會的,你看,我沒事。”

我在他面前揮舞着雙手,力圖證明什麽。

他沒有理我,自語着一串我聽不懂的字符。然後痛苦地朝我笑了笑。一陣風從急診大廳的四周刮起,将粟栖推了出去。

大廳裏的冰塊應聲而碎,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像是春天的鳴叫,它歡唱着叫來了微風、鮮花與鳥鳴。

那聲音本該令人快樂,連原本緘默不言的精靈都開始重新歡笑。

但我卻開心不起來,我沖出去,看着叔叔仿佛長了翅膀一樣飛遠。

它帶走了我的叔叔,并且不準備告訴我歸期。

我站在原地不動,竟然忘記了去看看手或者被冰塊炸傷的病人——在冰塊崩裂後,我看到病房的設備也開始轟鳴倒下。

直到我又聽到了精靈的嬉鬧聲。他們離我很近,近到我無法忽視的程度。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被精靈們包圍了。

他們擠在我的身邊,伸出像是手一樣的觸狀物小心地拉扯着我。

他們在我的手邊圍得最多,包在一塊兒甚至成了一對毛絨絨的發着光的厚手套。他們圍得太嚴實了,時不時就有擠不進去的精靈被從微光團裏擠出來,發出不甘心的噗唧聲音。

我能聽得出他們對我發出感激的聲音信號,他們試圖在治療我被冰凍後的雙手。

我感激他們,但嘴角只是微微升高就又垂了下去。

我笑不出來,我勸精靈們趕緊走,回去,回到你們主人身邊去。

我說精靈,我真難過。

我做錯事了。

叔叔走了。

我蹲下來。精靈們不肯走,毛手套越堆越厚,兩手合并起來像是抓住了一條毛絨絨的白狗狗。我想不走就不走吧,這剛好。我将臉埋進白絨絨裏,不給別人看見我現在悲傷的臉。

但是事情還是要解決。

大廳裏果然炸了,所有帶玻璃的設備全部碎掉。櫃子傾倒在路面,碎玻璃碴子遍地都是,破掉的針頭戳穿袋子,在地面上埋伏着充當最陰險的陷阱。

這裏發生的情況同之前叔叔在我屋子裏做事幾乎一樣。

護士們更急了,更多的醫生聽到聲響從樓上跑進來。他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聽到了爆炸聲;他們也并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次爆炸,第二次爆炸會不會連累他們。

他們都顧不得,那一刻自己的生命已經被抛卻腦後,別人的安危緊要在頭——因為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而或許即使知道會有第二次爆炸他們也會跑進來。白色的袍子在我眼前飛着,同生命精靈們一樣的顏色。

他們想搶救病人,他們尊重生命,他們拯救生命。

我都做了些什麽傻事。

而我卻不能舍下自己的手,去保護最需要我去保護的人。

我撥打了第一個電話。

醫院裏出了些事——對挺嚴重的。我代替醫院給家屬們賠償吧。是的,我……匿名的,不要讓更多人知道……沒事不會花太多錢的,只是用我的賬號……能還清。……能……因為……

下到一樓的醫生護士們卻發現自己無事可做。滿地殘破,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受傷。

能紮穿人的玻璃渣只掉落在很小的一個範圍,像是有人擋在了飛濺的銳器前方;倒下的櫃子不知為何只是側着身,沒有砸傷一個患者、一位護士。

叔叔他不想傷人,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還是過去的那個叔叔。他不該不相信他,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我太沒用了,我救不了他。

我打了第二個電話。

“喂,請問老師在嗎……老師,我想送一個人過去治療。心理疾病,對……國外也行,哪兒都行。我幫不了他,他太痛苦了,但我什麽都做不了……求您治好他,求您……”

我再也克制不住,我蹲下去,在白光的遮擋下壓抑地哭出了聲。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我寫完之後會不會有多一點點人看(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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