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像等着候鳥歸巢,我在等着我的叔叔。
我把叔叔的東西都搬回了現在的屋子,在一個角落裏一件件擺好,試圖回到過去。
能代表他個人存在的物件非常少,我花了很少的時間就将它們全部整理完成。
我找到了他京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是文科生,念的是無論哪個年代都得不到重視的昆蟲專業。但叔叔很喜歡,在某些他還有力氣說話的深夜裏,他都會同我說他在自己本科時去過的那些山。被他捉住的昆蟲就像被他關在了自己的腦子裏,他說話描述那些昆蟲時的興奮模樣讓小時候的我害怕又向往。
他口才從來都很好,那些蛾子身上的鱗片與花紋被說得顯出種惡心的美妙。
他會在床上仰躺着,手高舉,激動地比劃,像是幼鴨初入水,腳掌感受着水的流動、觸碰着被自己甩起的水花。
初始的生命吶,好像張開手就能抓住自己的熱愛一樣。
但當時的叔叔什麽都沒有。他帶着我一個拖油瓶累贅,宿在城郊邊緣的村裏。屋子裏潮濕陰暗,地面是無數人在上面摩擦後形成的泥黑色。長條椅子伴一張醬油色的矮桌,牆上挂着面裂了半邊口子的鐘,以及角落裏堆着的整齊的一排排書。這就是我同他最初的家。
屋子裏只有一張床,床下靠幾根長板子墊高。只有鋪在最上面的巾單能看出白色,把墊在身下棉被往下翻一兩層,就能看到襯在木板上面的一層稻稈。
冬天的時候倒還好,那時候我身子不大,我和叔叔塞進幾床被子壘成的堡壘裏,他會和我玩一會兒坦克大戰游戲。我會一邊嘲笑他幼稚一邊同他在被子裏四處拱動,假裝外面呼嘯的冬風和叔叔是敵人轟隆前進的坦克鏈條,而我躲在最安全的被子堡壘裏,同叔叔一起對戰,用槍炮打擊外面的寒冰炮彈。
有時候是我贏了,有時候是叔叔認輸。
那時候我總能出些薄汗,身體也不冷了。睡意上湧,然後叔叔摟緊我,我在他胸前團成一團閉上眼睛。大多數時候我們總能在寒冷裏睡一場好夢。
夏天就最難熬。
老屋地勢低于水平面,門傾斜着開向下,村裏的同齡小孩叫我們是穴居人。
春天還沒過完,蚊子就呼嚕嚕地開始轟炸。它們簡直就像是蘑菇,能從任一塊木板、地縫、或者人眼看不見的角落裏飛出來。
蚊子長得很大,老屋潮濕的空氣成功地滋養了它們。有一次叔叔用蚊帳兜住了一只蚊子,他叫我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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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歷來信他,就湊過去了。
蚊子在蚊帳裏飛着,它飛不出來,撲騰着一會兒就累了。它決定停下來歇息。它将幾只腳搭在蚊帳的洞裏,左腳旁邊是它的左手。它的鼻子能聞到人的熱氣。熱氣離它很近,但夠不着。它又不甘心,把吸器長長地伸出來,也不抖動,只是安穩地定着不動了。
我看這只蚊子,說:“粟栖,你看,它長鼻毛呢,長長的,也不剪剪。不知醜。”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叫吸器而不是鼻子。
叔叔笑了,帶了點壞心。他問我:“稼宣,你想知道這只蚊子的結構嗎?”
我捂住耳朵,駭然看他:“你又來?我不想知道!”
當時叔叔為了培養我對于昆蟲的興趣,總是會想方設法讓我多和昆蟲接近。他為此費盡心思,捉了許多各色蟲子給我看:“稼宣!你看這是蜾臝”,“稼宣,猜猜我今天抓到了什麽?……橫紋菜蝽!來來,你把手打開,我教你認認它的結構。”……
大概是飛蛾最多的原因,他經常抓來給我看,然後又非常開心地試圖與我分享他的快樂。
我說你的快樂太可怕了,我拒絕和你分享。
叔叔一開口說要介紹介紹——即使只是一只蚊子——我就回想起了被叔叔壓着頭,近距離辯識昆蟲的可怕回憶。
我跳起來,想跑出去。
但床小,蚊帳矮又破,屋子沒電少燈,我腳剛伸出去就踢到了叔叔的腓骨上。
叔叔“嗷”地叫喚了一聲,手松開捂住傷腿。我因為被拌了一下,慣性沒把控好,身體斜斜地繼續往前沖,雙手往前一伸,蚊帳直接就被我壓塌了。
叔叔顧不得捂傷腿了,把我拉回來檢查,見沒事後就盤腿坐着,頭頂着蚊帳,撐起一座小小的灰色金字塔,笑話我:“笨蛋,摔倒了吧。”
我氣不過,剛被拌到了又實在腿疼,跑上去想撕他:“還不是怪你!”
叔叔不會打我,但他會用蚊帳把我罩住,然後包起來:“抓到啦,大蚊子,世界獨一份!我們該給他起個什麽名字呢?稼宣蚊子怎麽樣?真好聽!”說完就隔着蚊帳在我額頭上大大地“啵”了一口。
我快要被他氣死了,在蚊帳裏掙紮:“呸,灰,全是灰……你才是蚊子……你才是!粟栖大壞蛋蚊子!”
那蚊帳頂上隐約間能看到一個褪色的“囍”字輪廓。它大概有很多年歷史了,多灰又陳舊,材質已經完全變脆了。
我在蚊帳裏掙紮了一會兒,手就直接将它撕開了個口子。
我當時就畏縮了一下,手飛快地從破洞裏收回來。家裏窮,最怕的就是買新東西。而我雖叫粟栖叔叔,實際上卻和他非親非故。
我害怕他嫌棄我。
但叔叔只是愣了一下:“哦,稼宣做壞事了。”
“……”我沒敢說話,從層層洞眼裏悄悄看他。我看不清叔叔的臉,我害怕他說“我不要你了。你走吧。”
那我能去哪兒呢,我早就只是一個人了。
但叔叔沒有這麽說。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膽怯似的,把手也伸進蚊帳洞裏,狠狠攪了下,掀起了又一層積年老灰。
“哦吼,看看是誰來了,剛達機器人!噠噠噠噠!”
他哼着當年流行的動畫片的主題曲,兩掌合握,手指比出個造型,在我面前緩緩起飛。
機器人頂起蚊帳,然後用力一戳,蚊帳又破了個口子。
“噠啦噠噠,剛達機器人到達宇宙!報告司令塔,報告司令塔,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
說完叔叔朝我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給我發送某種暗信。他的手伸得很高、很長,手臂皮膚緊緊地抻着,像兩道筆直的月光從屋頂倒了下來。
我被這月光壓倒,非死不敢忘。
後來叔叔在外頭又遇到了許多事,本就磕巴的日子變得更為難熬。
老屋開始斷斷續續停電,炎夏來臨,躲在蚊帳裏熱,但沒有蚊帳又會與可惡的蚊子來場遭遇戰。
蚊子大軍是不會輸的,永遠只有人類舉手投降。
我晚上開始變得難以入眠,睡着了又很容易驚醒,一模背就全是一層層的冷汗。
叔叔摟着我四處求醫,急得都快哭出來。
吃完藥後我睡下。藥效太強,醒來我發現鄰家雞都叫過了三輪。日光強烈,我甚至看到叔叔下巴上長出了一圈青色胡茬。
胡茬紮得我手疼。叔叔握着我的手,在悄悄地哭。
我努力推他,說:“我沒死,別哭。”
叔叔撐着眼看我,眼圈重得像漏氣了的輪胎:“是叔叔沒用。”
我說:“你以前是沒用……”
我看他,憋漲了整張臉,努力說出了當時的我能說出的最鄭重的話:“但只有最沒用的叔叔,在那次‘捉迷藏’裏找到了我。最沒用的叔叔會買玩具給我,會誇我,會在我害怕的時候陪着我。雖然會逼我看我不喜歡的蟲子……叔叔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了。被我喜歡的叔叔,在這世界上就有作用了。”
我記得那時候的粟栖好像笑了:“所以我的作用就是被你喜歡?”
“是的。”
“你覺得‘作用’這個詞是這麽用的嗎?”
“……不是嗎?”
“是的,就是這樣的。”粟栖拍了下自己的臉,振作起來。
“我要去工作了。”
“現在嗎?”
“再不出去家裏就該斷糧了。”
“……”
“怎麽了?”本來站起來的粟栖又坐下了。
“你看今天家裏有這麽多蟲……你給我介紹一下吧?”
“唔,我不大懂诶。”叔叔在我面前兩手撐着臉看我,笑道。
我支吾後忍不住道:“你能不能……留下來陪陪我?”
彼時我剛從沉睡中醒來。高燒将熄,熱度燒得我像是在火上漂。
這種撒嬌似的話語我已很少說出口了。我以為他會拒絕我,像我之前忙于生意的父母一樣。
但叔叔卻摸了摸我的頭,說:“好。”
“好,我陪你。”
那是我記憶裏最快樂的一個夏季。雖然蟲子、悶熱與模糊的痛苦奔走相攜,在我身體與記憶裏四處亂撞。但我心裏有了期盼,甚至晚間更肆虐的蚊子群都讓我變得快樂起來。
因為那個我期盼的人就要回家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快樂不會是人生的主旋律,但它在長久的痛苦過後,是不是也該在我身邊待得久一些了。
但在那個夏天還沒過完的時候,我就失去了他。
回憶到這裏,東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但角落卻還沒有填滿。
我原本以為老屋不大,但也不至于太小。但等長大了再進去,卻發現屋頂不高,視野也狹窄。我原本以為的高大是因為自己那時還太小,小到以為能和叔叔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地方待一輩子。
我把最後的一些東西找了出來。
叔叔買得最多的是書。
他喜歡書,喜歡閱讀與研究。如果不是當年發生的那件事,他本該在繁華的京燕念博士,搞研究,做一個普通的科研工作者,平平穩穩地過完這一生;而不是作為一個沒有車的大車司機随車人員,過着緊巴巴的日子,最後在一場意外中陷入昏迷,差點沒辦法回來。
我不允許。
我絕對不允許。
我把書摞整齊,再一本一本放到書架上。
他喜歡書,但書籍在老屋的環境裏根本留不住。它們缺人看管的短短幾年的時間裏就沾滿了水汽,拿起來就會往下淌。
但我不想抛棄它們。我的記性很好,從小到大、樁樁件件,我記在腦子裏,現在拿出來,買新的集齊了又一齊放回去。
自從他将我領回去之後,昆蟲主刊雜志的數量一本本減少,最後一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兒童讀物、兒童知識以及中小學課本。
他一直都很關心我,我知道,而以前的我無力回報。
我要讓叔叔繼續他的夢。
我将東西收拾整齊,我沒有選擇開燈。房間昏暗,我只能看清眼前一小片地方。書整齊地排着,散出的味道一如往常。
窗戶大開,風掀起漣漪。樓層高度為十六,這對普通人來說絕無可能,但我知道他是誰,他是我叔叔,他是粟栖。他無人能敵。
我回頭看。看吶,他回家了。
叔叔好像恢複了正常。
他不再是銀白頭發、長耳朵和紅眼睛——怎麽說呢,他在異世界或許是只兔子精?——他身後好像附着着透明的羽毛,這大概是讓他飛行的道具。
他飛得不高,離陽臺有點距離。
我擺手讓他進來,粟栖搖搖頭,表情有點瑟縮。
我問他:“你怕什麽。”
他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我,像是在害怕什麽。
我說:“我的手已經沒事了。”
“……”
“你是在害怕什麽?”
我急躁起來,狠狠踢翻了我能看見的雜物。
我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
我忽然大悟:“你要走了嗎?”
粟栖艱難開口。他嗓子幹澀,像是含着把尖刀在說話:“我要走了……魔力流不穩定,精靈們正在躁動……有什麽東西要來了,我感覺得到。我會傷害你,我不想讓這種事發生。”
“所以你就要走嗎?”
“對。”
“即使我等了你這麽久?”
粟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難過和掙紮,但某種力量正在驅使着他離開:“我應該會回來。等魔力紊亂平息,等我把……把異端解決。我會回來,我會的。”
他說着話,努力做出輕薄的沉諾。翅膀輕扇,我眼見着他就要遠離。
“嘿,粟栖,”我說:“你看我。”
我已經站在陽臺的最外頭了。我張開雙手,笑着看他:“那我也要走了?”
我雙腳輕輕擡起,就掉了下去。
風、狂暴帶着震怒的風,它的情緒成了實質,一下子就纏住了我的雙腿,将我下墜的身體擡起。
雷響起,它在樓宇間霹靂,發出暴君的怒吼。高層的玻璃被震動,它們在窗框裏左右擺動,像是馬上就要墜落。
我得勝大笑,感覺消失多年的歡暢感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
我摟緊了面前人的腰背,将他更貼向我。
粟栖他在發抖,臉吓得慘白:“你……你不想活了嗎?”
我還是在笑,并且不想讓這份快樂停下:“你舍不得我。”
“我沒有……”
我摟着他,看他的頭發轉長,親了親他發紅的耳朵尖:“別走了。”
“你會很危險的……!”
“你能保護我嗎?像以前一樣。”
我按着粟栖的肩膀,将他推開。粟栖以為我要掉下去,吓得飛快地反抱住了我的腰。
我已經長得很大了,他的手好像還不适應這變化,尴尬地發現他不再能完整的一手環住我了。
“啊……你長大了啊。”
我将他推遠,去直視他的眼睛:“留下來,好嗎?”
粟栖一下子就不會說話了:“但是、你會……可是,危險。”
他的耳朵更紅了,形态完全變成那個“兔子精”的模樣。但我覺得他現在遠比之前情緒穩定。風與雷在樓宇間停止交戰,而天邊的星星閃爍,我看到了粉色的煙雲逐漸裹住了整片天。我被這奇怪顏色的霧氣包圍,整個人似乎都站在粉色的空氣上。
“嗯,留不留下?”
粟栖飛快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底下去。他在考慮,我在等他。
等到粟栖的情緒平複下來,耳朵上的血色褪掉。
他終于擡頭看我,臉色嚴肅、認真:“我能保護你的,是吧?”
“你從未傷害過我。”
“但有兩次……”
“那是意外,你只是發病了。”
“啊……你以為我是生病了嗎?”粟栖好笑地看着我。
“不是嗎?你在異世界是不是過得不好。”
“啊,這倒也……不是,也沒有。”他沒有反駁,只是尴尬地笑笑。
“你精神上受到了傷害,這使你心理造成了一定損傷。根據你的表現……”我開始試圖說一些我閱覽過的論文觀點。時間太緊了,在這方面的知識量還沒儲備到令我滿意的程度。我費勁口舌,盡力使自己說的東西能令人信服。但叔叔只是看着我笑,他的表情好像說着,他其實并不太在意我在說的什麽。他只是想聽我說話而已。
“所以你覺得我是生病了嗎?”
我完全理解到叔叔沒有聽進去一個字,忽然到來的挫敗感将我打倒了:“是的。”
“你想讓我去看病?”
“我想幫你,”我說:“但我不行,我救不了你。”
昨日的回憶襲來,那時無能的我讓我懊惱。
“你希望我去嗎?”粟栖仍舊擡頭看我。他眼神變得乖巧,像小孩。
“我和你去。”我微彎下腰,和他平視:“在國外,或許不是一帆風順,但我和你一起,總能走過去。”
我牽起了他的手,叔叔沒有拒絕。
“好。”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受怎麽可能會乖(
提到的昆蟲名字全部摘抄自博物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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