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間逍遙(2)
人間逍遙(2)
人間恍然百年。
故友舊敵們走的走,離的離,兜兜轉轉,人間還剩下的故人只餘寥寥幾位。
同蕭瑤游最熟悉的,還是溫淮瑜。
說起來,念一的這位大師兄,也當真是個奇人。
自宮淩州也離開隕星峰後,溫淮瑜變得愈發深居簡出。早年間還偶爾下山走走,閑來興起接些外診,後來便徹底避世而居,成日裏半步不離隕星峰,也幾乎不見外客。
從前是仙盟禁止他擅離隕星峰,現在深淵不再,溫淮瑜能自由行走天下後,卻反倒不樂意出門了。
山上清寒,人心也易冷。
蕭瑤游從來都覺得隕星峰是個例外。
從前,這峰上幾人無不是冠絕當世之英傑,卻總能把清寒修行過出普通人家的煙火滋味來。
而這些年,隕星峰上那些溫暖熱鬧一個個離開,徒留溫淮瑜一人孤守。
溫淮瑜從來是個不愛訴離愁的人。
蕭瑤游以己度人,總覺得他會寂寞。
她一向是個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好心人,每年得空都會去隕星峰小住幾日,陪溫淮瑜說說話。
駐留人間不知多少年後,蕭瑤游照例上隕星峰。
天晴無雨,霜葉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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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蕭瑟秋日。
蕭瑤游躺在過去祁念一經常午間小憩的竹林吊床上阖眼假寐,
早幾年蕭瑤游來時還會裝模作樣的陪溫淮瑜下棋,後來便徹底不裝了,徹底坦白自己是個比祁念一好不了多少的臭棋簍子。
溫淮瑜在一旁溫了壺茶,又溫着一壺無人喝的酒,坐在竹亭中同自己手談。
這樣清寂的日子,溫淮瑜一個人過了很多年,也從未聽他說過寂寞,似乎不覺得厭煩。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蕭瑤游突然聽溫淮瑜說:“我打算飛升。”
蕭瑤游豁然睜開眼睛,驚得從吊床上掉了下來。
她足足半晌沒出聲,胸口深深起伏着,足以見得這句話刺激之大。
她并非不樂意見到溫淮瑜飛升,她希望自己的朋友們都好。
可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
譬如當年念一天涯仗劍永不回頭的孤絕,譬如慕晚多年如一日勤學苦練的堅守。
修行之人,大多是追求飛升的。
那是她們自己選擇的道,蕭瑤游就算再不舍,也永遠支持她們的選擇。
這麽多年,唯有她和溫淮瑜,修為早已臻至化境,卻始終不言飛升二字。
她自己是因為心境尚未圓融,而溫淮瑜的原因,她從未問出來過。
深淵消失後,蕭瑤游才聽說一些溫淮瑜的身世。
她曾以為,莫不是因為溫淮瑜乃是深淵惡念之化身,所以清楚自己不會被仙界所接納,才絕口不提飛升一事。
後來她才發現,似乎并不是這樣。
那個驕傲強大,似乎永遠能為所有人托底的隕星峰大師兄,心中亦有症結所在。
他自己不願飛升。
蕭瑤游不知他為何突然變了想法,深呼吸幾下,待氣息沉靜後方才問道:“何時?”
作為駐留人間相伴時間最長的兩人,他們早已生出些默契。
他不主動說原因,她也就不再追問。
總歸,溫淮瑜也是她的朋友。
她希望自己的朋友們都能如願。
溫淮瑜手中撚着一枚白子,眼神卻掠過竹林,望向了遙遠的北方。
大乘境的修為足以穿過半個大陸,令他眺望到自幾百年前被墨無書帶走後就再沒有踏足過的佛國。
可他依舊沒有真正看到那裏,目力只是在大陸中心那顆璀璨的巨樹上稍作停留,最後垂眸,淡聲道:“明日。”
如此看來,他是今日突然生出的飛升的想法。
蕭瑤游忍不住問道:“今日發生了什麽?”
溫淮瑜想了想,指着已經久無人住但依舊幹淨整潔的祁念一的小院中某個角落,告訴她:“因為伏虎有孩子了。”
蕭瑤游:“……”
伏虎是很多年前溫淮瑜在山下救治的橘貓生下的孩子,如今也有了孩子,一同住在隕星峰上,成了熱熱鬧鬧的一家七口貓,正在祁念一的院子裏此起彼伏地喵喵叫。
她完全不能理解這個理由和飛升有什麽關聯。
哪怕相識多年,蕭瑤游也還是會因為隕星峰這群人擅氣人的能力而生氣。
她眉頭挑了挑,忍不住道:“你就自己把心裏話憋到死吧,回頭可沒人有閑心聽你講了。”
溫淮瑜眼神微漾,難得浮現出一絲真心的笑意。
他端起茶杯,蕭瑤游動作稍頓,拿起了桌上那壺溫了許久卻沒有人喝的酒,為自己倒了一杯。
“多謝。”
良久,溫淮瑜只看着她,簡單說了這樣兩個字。
這聲道謝來得無根無由,蕭瑤游卻雙眼一熱,仰頭時烈酒入喉,寬大袖擺遮住了雙眼的微紅。
有什麽好謝的呢。
她說着怕他寂寞才不時上山小住。
可真正害怕寂寞的人,是她自己才對。
……
溫淮瑜飛升那日,蕭瑤游沒有來送。
多年來,溫淮瑜的修為始終成謎,就連飛升前,蕭瑤游也不清楚,同為大乘境,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大差距。
總歸,她也有信心,溫淮瑜若要飛升,那就真的像他呼吸手談一樣簡單。
人生代代無窮已。
他離開後,隕星峰上還剩忘憂和七只貓。
哪怕溫淮瑜再不願承認,他也确實是個很會養孩子的人。
這些年,忘憂被他養得已然可以獨當一面,成為隕星峰的一峰之主,在這座天下至高的山巅,等候新一批朝氣蓬勃的少年人。
看到忘憂一手抱起三只剛出生的小貓慢悠悠行走于竹林間時,蕭瑤游才略有些明白,為何當時溫淮瑜找了一個如此荒唐的理由。
溫淮瑜也走了,人間更加寂寞。
直到三月後,蕭瑤游才隐約猜到他改變想法願意飛升的原因。
三月後的某日,月下聽風樓現任樓主特地差人遞了一份重要消息給蕭瑤游。
——感業寺現任住持,佛子寺思空,圓寂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蕭瑤游腳步趔趄了下,又佯裝無事地往感業寺趕去。
這些年,蕭瑤游見證過很多離開。
可那些人只是遠行,并不涉及生死。
如今,當真正的生離死別來臨,她心中,卻只剩一陣無實感的空寂。
蕭瑤游想起多年前祁念一說過的大道三千,人各有道。
又想到思空放棄飛升時的那番話。
那一日,感業寺佛光萬丈。
已行走人間軟紅幾十年的思空披上住持袈裟,眉眼溫潤澄澈如初,比起少年時,又多了幾分已涉人間諸苦的通透圓融。
當年的那一幕和此刻所見的思空的面容相重合。
十幾年前,魔域驟發驚天魔氣,感業寺諸僧趕到後發現魔域大皇子修煉換血邪功而徹底失控,換血邪功在魔域私下流傳,在無人知曉的時候,已在魔域釀成大患,導致整個北地魔氣肆虐。
思空以身為屏障,同當時修為高自己整整一個大境界的魔域大皇子大戰數日,終将大皇子扼于大光明訣之下,自己卻也重傷瀕死。
感業寺所有僧人一道念了九九八十一日的大乘佛經,才救回思空這條命。
醒來過後,他對着擔憂焦急的蕭瑤游,說了這樣一番話。
“逍遙,我修的是佛。”思空只是笑笑:“佛不逐飛升。”
“我留在人間,諸萬般苦厄,渡人過苦海。”
思空圓寂時面容平靜,眉眼是不曾變過的溫潤慈悲。
蕭瑤游靜立于他面前許久,聽身旁僧人說:“前些日子,佛子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特地去往滄寰,見了溫施主一面。小僧不知佛子與溫施主說了些什麽,回來後,佛子心結盡散,一切釋然,含笑圓寂。”
僧人已不再是當年看見蕭瑤游和祁念一把思空搶走後哭着問她們是不是妖女的小沙彌。
他看着眼眶微紅卻終究沒有落淚的蕭瑤游,溫聲道:“佛子求仁得仁,此生已然圓滿,人各有道,您無需挂懷。”
蕭瑤游喉頭有些滞澀,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此刻能說些什麽。
她怔愣地看向思空許久。
當年重傷過後,思空修為停滞,元氣大傷,面容實則比過去蒼老不少。
可不知為何,此刻在她眼前出現的,仍舊是當年那個清俊溫潤,容易害羞的小和尚。
是了。
蕭瑤游茫然想着,他們各自駐留人間不曾離,都不過是為了在人間尋求一個答案而已。
而現在,思空已經找到了,溫淮瑜也找到了。
她終于……也快要真正觸碰到那個答案了。
“佛子給您留了一封信。”
蕭瑤游帶着友人的信,回到了歸來山莊。
當年祁念一建立歸來山莊時,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派上用場,誰料百年後,歸來山莊能有如此大的規模。
歸來山莊中,那些在無望海就相識的故人們,如今還在的,也只剩雲娘和易承安了。
易承安也喜歡四處游歷,常不在山莊中。
而雲娘,面容已然蒼老,精神卻很好,在歸來山莊撫養了數個因當年深淵之戰而失去父母流離失所的孩子,待孩子們長大後,又精神矍铄地在歸來山莊辦起了學堂,教山莊收養的孩子們修行。
歸來山莊建在渠州,當年祁念一建山莊時,就給蕭瑤游留好了住所。
這裏永遠有一個院子留給她。
這些年,蕭瑤游四處行走,除了月下聽風樓和隕星峰,歸來山莊就是她另一個家。
起初知道的時候,蕭瑤游嘴上說着:“那家夥平日裏能氣死人,沒想到還能做出這種讓人窩心的事情。”
心裏卻不自覺地開始想念祁念一。
蕭瑤游在山莊一覺睡了七日,醒來時,正好見雲娘在院子裏燒鵝,滿園噴香。
見她醒來,雲娘笑了起來,帶起眼角的紋路褶皺,當年的戾氣與銳氣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歲月洗練後的柔和,嗔怪道:“都睡到日上三竿了呦。”
蕭瑤游嗅着滿院子的燒鵝香,靠在門廊邊,終于敢打開思空的信。
【逍遙吾友: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明白何為佛。
若我佛慈悲,又為何要将溫施主這等無辜之人視作天生魔頭,不誅不得平天下。
哪怕我自幼入寺修行,習佛法多年,也并未徹底想通這個問題。
所以我離寺行走人間,見人間諸苦,過十丈軟紅,終究得到了答案。
我欲渡人。
這便是我的道,我心中之佛。
我修行百餘年,所行一切皆為這個答案。
你行走人間百餘年,其實也早該得到答案才對。
你是風,風無需人渡,自可扶搖而上,自由翺翔于天地。
你是能自渡之人。
——友,思空。】
蕭瑤游握着薄薄信紙,凝望天空,适時一陣清風迎面,撩動她的發梢。
她想,你說我是能自渡之人,卻又在離開前,渡我涉過苦海一程。
得友如此,已然足夠。
清風自來。
蕭瑤游難得覺得今日天清氣朗,一切阻礙都消散,萬物順流而下入江河,過苦海,終有靠岸的那一日。
雲娘往她手中塞了一根鵝腿,蕭瑤游咬了一口,吃的滿嘴是油,毫無形象地對雲娘說:
“我要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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