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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張寡婦這話說得實在有水平，三言兩語打壓得萬玉珍無地自容，一面又恭維到董大癞子心坎上，枉費他活到這把歲數，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這樣逢迎自己，頓時張寡婦的地位上升到了紅粉知己，仿佛她就是自己的溫柔解語花似的：

“萬玉珍天生蠻橫不講理，你犯不着為她生氣，省得她刁悍起來腌臜你。”

萬玉珍硬生生被怄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顫着手朝張寡婦揮過去，董大癞子見狀對着萬玉珍迎面就是一腳，踹得兩三步遠，萬玉珍跌在地上，腿肚子上沾着灰撲撲的鞋印。

董靈踩在門檻上，屈着指敲了敲門扉：“老寡婦遇見老絕戶，孤的孤，苦的苦。”神色恹恹，“天底下一對絕配，我要是月老，怎麽說也得給你們兩個再栓得緊一點。”

“我張萍霞今兒偏要堂堂正正入董家的門。”張寡婦愈發趾高氣揚，掐出不對稱的半邊酒窩來。

董大癞子一看董靈來了，上前扶着張寡婦的莽腰，摸過張寡婦的小腹，獐頭鼠目的面相表露無疑：“祖宗，你千萬悠着點兒。”他不敢沖董靈，轉頭對着萬玉珍啐一句，“還不是你自己肚子不争氣。”

輕描淡寫一句話，将自己肩上的罪過推得一幹二淨，好像他現在和張寡婦在一起，她萬玉珍就是罪魁禍首。

萬玉珍面上忍不住涕泗交流，站起身來連諷帶刺道：“小蝦米游大西湖，你要遭天打雷劈的呀！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才是丈夫，我算是曉得了。”她神神叨叨，想起什麽似的，也不再揪着董大癞子不放，回屋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出來，兩手握着柄剁過去：“一定是你勾搭他！”

董大癞子又準備擡腿，下一瞬被董靈抄過門邊上的灰砂磚拍過去，他迎頭朝地上一栽，嗑出一塊血漬來，他惱羞成怒，氣血上湧，第一反應竟然也不是再去護着張寡婦，上前一把扼住董靈的脖頸，朝門框的木沿上震，董靈當時頭腦就嗡嗡作響，她也不是吃素的，膝蓋骨一擡，朝着董大癞子命根子狠狠一撞。

董大癞子蜷縮着身子歪在地上，一個勁的哀嚎：“反了教，閨女打老子了！”

董靈從他身上跨過去，饒是張寡婦再膀大腰肥，這時候也被萬玉珍這股子拼命的勁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仰着身子朝後頭躲。

萬玉珍一鼓作氣，刀柄被董靈冷不丁奪過去：“一屍兩命，今兒沒了個張寡婦，你一輩子吃牢飯，他董大癞子繼續逍遙自在，天天都是下一春。”

萬玉珍勢頭一下子收住了，經董靈這麽一勸，到底還是再而衰，三而竭。

偏偏董大癞子這時候才想起來要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拖着萬玉珍的腳踝，萬玉珍猝不及防腳下被他一拽，幾乎是下意識去夠董靈的手，結果兩個人都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董靈倒是安然無恙，除了後腦勺還隐隐作痛，輕輕松松站起來，伸手去拉萬玉珍，萬玉珍卻再也受不住，吃痛出聲，她上了年紀骨頭脆，董大癞子力道刁鑽，八成是傷了筋骨了。

張寡婦後知後覺“哎喲”叫喚起來，董靈眼風一刮，地上已經淌了一攤血。

真是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其實說起來，張寡婦懷的這胎也算無辜，但要真托生到這世上來，那才是痛苦的開端。

左鄰右舍紛湧而至，有人七嘴八舌朝着裏頭指指點點，也有人推着板車過來救人。

薛大夫幫萬玉珍接了骨，一陣唉聲嘆氣，将董靈拉出來交代了一通，轉頭又去隔壁觀察張寡婦的情況，董大癞子的良心回光返照，卻不是對着萬玉珍，他面色發白，半跪在張寡婦病床邊，磕磕絆絆道：“萍霞，我明天就娶你過門。”

那邊動靜鬧得不小，董靈恍若未聞，喂萬玉珍喝了口溫水，再扶着人躺下。

“靈靈，”萬玉珍緊緊握住董靈的手，救命稻草似的，“你真像你父親，”提到韋文骞的時候，她眉眼有過一瞬的開懷，“一樣鐵石心腸。真的，我有的時候特佩服你們這樣的人，說抛開就真的抛開了。江東洲的天啊，霧蒙蒙的，我至今還記得，你外祖家裏頭闊綽的祠堂，他走的那天，我還沒心沒肺地吃了一大碗蒸奶糕。”

這一聲“他”，實在諱莫如深，也不知她說得究竟是外祖，還是韋文骞，亦或是兩者皆是。

董靈動作一滞，眼眸晦澀，從什麽時候開始，萬玉珍的額上竟然不止三道溝壑了，忍不住伸手替萬玉珍扶平了眉，她很想告訴萬玉珍，你還是不皺眉的時候最好看，這話哽在喉頭，始終沒有說出口。

“以後你可別再和董大癞子往來了。”一開口連聲音都沉下來，從未有過的柔和，“我明天再來看你。”

臨走前萬玉珍鬼使神差般又喚了一聲“靈靈。”

“嗯？”董靈挨近了問她。

萬玉珍勉強扯出笑意來：“沒什麽。”

顧清蘅今天親自掌勺，不但添置了一口鍋，還外帶兩個青花瓷的碗碟，給董靈炒了兩個家常小菜，這還是他在梨園行裏顧遏雲手把手教他的成果，一碟油潑肉，一碟清炒佛手瓜。

他和董靈在一起這些日子，漸漸也摸清楚她的一些秉性來。董靈一向不講究這些，用她的話來說，有擇菜刷碗的功夫，她還不如從劉嬸子那裏盛兩碗三鮮小馄饨來得實在。

董靈從來也不是那墜入愛河的大傻子，許多事情她也知道說一般藏一半，譬如這話的末一句，她也算在汴京城貴婦名媛圈裏摸打滾爬過來的人，那些人成天山珍海味，隔三差五又美名其曰清茶淡飯刮刮油，實在多此一舉。

直到窗戶外頭已是昏天黑地，隐約聽到江東湖畔上傳來的竊竊私語，諸如幾次将董靈的名字和董大癞子放在一起，他擰了擰眉，董靈的名字還是和他擺在一起更動聽些，當即再也坐不住。

等他找到董靈的時候，她眼淚珠子還在止不住的往下掉，抱着膝蹲在江東醫院外的牆根。

也只有董靈一個人知道，她今天在董大癞子家，掌心出了許多密密麻麻的細汗。上一世同一天的情形似乎仍舊歷歷在目，萬玉珍最後可不止斷骨這麽簡單，她甚至為此送了命。

其實董靈一直不覺得這日子悲戚，但是江東洲似乎所有人都這樣想，顧老是，薛大夫也是。漸漸地，連她自己都快要信以為真起來。

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頭一回埋着頭嚎啕大哭。

那時候剛進韋家寄人籬下的時候她沒有哭，忐忐忑忑嫁給沈沾的時候她更沒有哭。

董靈眼睫濕濡，朦朦胧胧似乎瞧見了顧清蘅的身影，眨了眨眼，哽咽着聲音開口：“你在這裏做什麽？”

“等你一塊兒回家。”顧清蘅也學她這樣蹲下來，還是比她高一截，揉了揉她的腦袋，軟絨絨的。

“腿麻了，站不動。”董靈終于破涕而笑，朝他兩手一伸。

顧清蘅負過身，搭上她的腕，将人背起來。

董靈泫着淚的半邊臉枕在他後頸上，合着眼谛聽他沉穩的腳步聲。

“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她有意使壞，指腹狀似無意蹭過他的耳廓，“是不是會哭的孩子都有糖吃？”

“靈靈。”

這是她今天第三次聽人這樣喚她，唯獨這一次心底軟得一塌糊塗，浸了蜜似的。

她沒記錯的話，以前顧清蘅那都是連名帶姓使喚她，就像顧老在江東學堂點名時一樣，才生分呢。

“你怎麽事事先想着別人呢？”

沒有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顧清蘅還是頭一個。要知道，在這個世上，和她血脈相連的人，譬如韋文骞和董文靜，都不會這樣想她，最親近的萬玉珍更不這樣想。

下颔嗑在他肩胛骨上，在他頸窩裏印下一吻，笑得沾沾自喜：“只對你才這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