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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1

午後斑駁的光影從杉樹葉中間投下來，董靈蜷着腿歪在老紅木躺椅上，身上蓋了一件絨毯，顧清蘅坐在一旁，提着個紫砂壺，一邊翻着膝上的書冊子，一邊還不忘給她端茶遞水。

董靈眯了眯眼，哪裏容得下他骨節分明一雙手一直在眼皮子底下晃，他才擱下茶壺，她已經順勢攥住他的袖口，他的指尖有些涼，她也不在乎，覆在自己腮邊，當枕頭似的枕着。

顧清蘅由着他擺弄，仍舊一絲不茍的翻閱着泛黃的書頁，直到她鬼使神差在他掌心的紋路上親了親，他觸電似的縮了縮手，一把被她揪着不放，“啪嗒”一聲，膝上的書冊掉在地上。

封面上印着《社會契約論》五個大字，董靈瞥了一眼，應該是中譯版，看着他離自己近在咫尺的臉，一本正經開口：“顧先生推了那麽多堂會的戲帖，私底下研究起哲學來，真不知道傷了多少人的心。”

其實董靈覺得，明兒去了貿易行，得讓賽掌櫃出去買一套《拍案驚奇》三部曲，既然是閑暇之餘看書，理應消遣放在第一位，這才符合他的身份格局，總比抱着本《社會契約論》來得實在，未免忒唬人了。

做人嘛，簡單些比較好。

尤其是對于顧清蘅。

這就好比她本來養了只柴犬，久而久之，悄無聲息裏長起了獠牙。

再說了，顧清蘅在她心底的地位可比那些貓兒狗的高得多了，他既然心甘情願把她當慈溪供着，她當然要和他禮尚往來。

他的掌心托住她的後頸，下一瞬她半邊身子被他穩穩當當摟在懷裏。

“依我看，”顧清蘅将她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指腹描摹着她耳廓的形狀，一遍又一遍，“只怕是董老板最傷心。”

董靈臉上一熱，下意識矢口否認：“我高興還來不及。”她在他懷裏尋了個舒适的姿勢，甕聲甕氣道，“你說，我們這算不算是坐吃山空啊？”

顧清蘅笑意融融望着她，靜靜的聽着她愈發細若蚊吟的聲音。

“我只會要你陪着我同富有，一點兒都舍不得你和我共貧苦。”

她埋在他懷裏，露出微微泛紅的耳垂。

“鬼話連篇。”顧清蘅低了低下颔，貼在她發漩上，一字一頓的數落她。

董靈禁不住笑得開懷，仰着腦袋看他：“這都被你聽出來了啊。”指尖順着他的胸膛打着圈，意味不明道，“我還以為像顧先生這樣的人，從來不屑和別人為伍，想當初我在顧老家剛認識那會兒，好心好意為了你得罪胡恩光，你到頭來還狼心狗肺，倒打一耙。”

她正了正神色，俨然一副受氣包的模樣，“你那才是鬼話連篇，如今我發跡了，巴心巴肝對你好。要是趕明兒江東洲鬧災害，我連在汴京城立足的本錢都沒有，指不定你到時候小人得志怎麽埋汰我呢。”

“小人都由我來當，”顧清蘅在她鼻尖上蹭了蹭，“那董老板是什麽？”

董靈只覺得面上有些酥癢，不自覺的往他掌心縮了縮腦袋，口吻卻愈發嚣張，還學他平時在大華戲院的架勢，摻雜了幾分戲腔：“玉皇大帝都讓我三分，”眉眼一彎，貝齒微露，“你說我是什麽？”

“我要是真照你說得這麽有神通，将來翻身做主，那也僅限于在你身上。”顧清蘅一時間被她弄得啼笑皆非，她棉麻的衣領大開，瓷玉似的肌底子晃眼得很。

“我有的時候還真挺慶幸顧老那頓毒打，硬生生把你推給了我。”

往事懵然湧上心頭，董靈一陣唏噓，“說起來，顧老也算做了回紅娘。”但是她也不是程伍一那不開竅的大傻子，她總覺得，對于顧清蘅，要說了解他到什麽程度吧，在這個世界上，她董靈認第二，她敢打包票沒人認第一。可是她仔細琢磨之後，又覺得自己并沒有預料中的那麽足夠了解顧清蘅。

她知道他是個戲癡，知道他平時不登臺時愛穿一身老氣橫秋的長衫，有一手精湛的廚藝，獻寶似的拿來哄她，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更多得則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但偶爾也會揣着一肚子壞水來捉弄她，她幾乎很少看到他陰郁的一面，除了小心眼愛吃味這方面。

董靈覺得，人總有自戀的時候，她要是這輩子沒有在江東洲見到顧清蘅，她只會一昧得活成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頂多以後在汴京城，還是像以前那樣，大華戲院點一壺龍井坐一下午。

偏偏她遇見顧清蘅，這樣早。

索性她也厚臉皮一回，盯着他那張皮相瞧了好一會兒。

“你是不是早對我有所圖謀啊？”

顧清蘅“哦”一聲，非但沒直接回應，反倒好整以暇順着她的話問，“我圖你什麽？”

到頭來好像是她董靈自作多情似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眸光炙熱，董靈被他這話噎了半天，吞吞吐吐告訴他：“我還是喜歡你正經些的模樣。”

結果又成了她對他深情款款，奈何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董靈只好按下決心，以後得改，整天喜歡不離口的挂在嘴邊，顯得不矜持。

要挂，也得是他顧清蘅三句不離她才對。

顧清蘅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心緒，在她唇上淺嘗即止輾轉着，聲音低沉：“我一直都很正經。”

董靈想，難怪自古以來，總說風花雪月，說得不知道有多引人入勝。

古人誠不欺我也。

要臉皮有什麽用，幸福才是關鍵。

小半個月後，董靈這一天親自去公益醫院給程伍一辦出院手續。

雖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但程伍一也算練家子，身子骨健朗，在醫院歇了才一個多月便恢複了以往的精氣神，只是腿腳沒有以前生龍活虎，畢竟石膏還沒到日子下呢。

而用程伍一的話來形容董靈，董靈成天簡直和浸在蜜罐裏沒什麽兩樣，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程伍一甚至覺得，董靈整個人跟鍍了層聖光似的，還是帶粉色泡泡的那種，或許這就是戀愛人士吧。

董靈一眼就看出來他好了七七八八了，出于對單身人士的愛護和關心，若有其事的和他提議要不要再給他添副輪椅，她其實覺得程伍一拄個拐就差不多了，程伍一竟然還可憐巴巴的沖她點了點頭。

于是她推着輪椅走在醫院的過道上，程伍一大爺似的坐着，膝蓋上還蓋一件裹腿布，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半身不遂落了個殘疾。

轉角間總是會有故人狹路相逢。

這個人不僅是程伍一的故人，還是董靈的故人。

筱鳳仙。

她捧了一沓烏七八糟的化驗單，正從身後的婦産科走出來，一手撐着腰，看起來和人來人往的孕婦一樣的姿勢，只是她臉上依舊濃妝豔抹，腳上蹬着顫顫巍巍的高跟鞋。

饒是程伍一這段時日以來，身心創傷都複原得差不多，碰到這種情況都忍不住當下倒吸一口涼氣。

董靈仍舊不疾不徐地推着他往前動，眼光卻忍不住朝筱鳳仙身上瞟。

小腹平坦，實在看不出來有了身孕。

筱鳳仙唇角一彎，笑得張揚，董靈眉頭一蹙，還沒等她趕緊把程伍一推走，已經被筱鳳仙上前攔住。

“沈家的司機老陳送我來得醫院，三爺臨時公司裏頭有事，關照我先過來。說是齊教授今天正好在，想必你當然不懂女人家這些事，齊教授二十歲便赴美留學，向來只給租界那些富太太看診。”

董靈面無表情的看着筱鳳仙耀武揚威說完這番話，眼睛眨也不眨，好似面前根本沒她這麽個人。

筱鳳仙一下子覺得自己在和棉花團死磕，不疼不癢的，更是氣不打一出來，臉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倒是程伍一聽了她這話，一如既往的傻乎乎當真了，恨不得當即從輪椅上站起來。

正所謂，越缺失什麽，越在意什麽。

她有意擡出租界富太太這幾個字，本來只為了膈應董靈，沒想到弄巧成拙，程伍一面色都快黑成鍋底了。

筱鳳仙腦筋一轉，又想通過程伍一做文章，一改之前翻臉不認人的模樣，嗲裏嗲氣開口：“伍一哥，有些事別人不清楚就算了，你不能不諒解我呀。”手指頭一擡，對着董靈，“她不安好心，肯定背地裏在你面前編排我，一個勁往我身上潑髒水，我之前對你說得那些，都是違心話，可不是我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