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盛夏

盛夏

虞栀胳膊被撞得其實不輕,短短幾分鐘再看已經青紫一片。

此時虞栀就在沙發上坐着,岑野就蹲在她的身前,觀察着她被撞到的小臂。

岑野垂眸看着那片青紫時眸子垂着,并看不清其中的情緒,只知道他的嘴角緊繃着。

随即,岑野依舊沒說話,站起身。

不知道他去幹什麽的虞栀的眼眸随着他的動作稍稍擡起,看了眼他的背影。

準确地說,虞栀的視線下意識望向岑野的腳腕,要是她沒看錯的話,剛起身的時候他無意識地活動了下腳腕,就像是崴腳的是他一樣。

岑野的這個動作,驀地就讓虞栀想起在醫院那天和籃球比賽那天。

在醫院的那個雨天,他的左腳好像就受傷了,往前走的時候邁得慢。

籃球賽那天,又被人故意絆了下,當時,他也是像剛才那樣來回活動了幾次。

還沒好嗎?

從認識那天,手上、腳上,岑野身上的傷口不斷,但他看着卻從不在意。

而岑野也确實不在意。

不多時,重新聽到腳步聲。

再次回來時,岑野手中拿着東西,依舊那麽蹲在虞栀身前,絲毫不提他自己哪裏難受。

岑野把冰袋用灰色的毛巾包裹好,擡眸看向虞栀詢問道:“敷一下?”

虞栀的嘴角抿了下,擡手,準備從他手中接過時,遞到面前的毛巾卻往旁邊錯了下。

這時就聽岑野說:“先把鞋脫了。”

頓了下,虞栀擡眸看他,沒有動作。

見她不動,岑野微不可聞地嘆口氣,問道:“腳不是也崴了嗎?”

不等虞栀回答,他又問道:“不疼嗎?”

疼的。

怎麽可能不疼。

但是走了這麽久的路,痛感已經麻木了,麻木到可以被忽略。

直到再次被提及,虞栀才覺得,那些痛感才絲絲點點有重新活躍起來的趨勢。

慢了半拍,虞栀彎腰把鞋帶解開,這時才發現右腳的腳腕處已經微微腫起。

這時岑野伸手把不遠處的矮凳拉過來,放在虞栀腳邊,同時開口:“放上面。”

虞栀的視線掃了下岑野,才緩緩把腳放上去。

這次不等虞栀伸手,岑野很自覺地把裹着冰塊的毛巾遞過去,說道:“胳膊。”

虞栀垂眸看了眼左側小臂上的淤青,把毛巾接過來,慢慢敷了上去。

毛巾很軟,包着冰塊又透着絲絲涼氣,敷在上面很舒服。

這時,岑野重新起身。

本來,虞栀還以為岑野是讓她敷完胳膊再敷腳,就在她想會不會不太禮貌時岑野又回來了,他手中拿着新的、裹着冰塊的毛巾。

沒等虞栀反應過來,岑野已經重新在她面前蹲下,下秒,他就那麽把毛巾輕輕按在她的腳腕微微腫起的位置。

岑野的動作太突然,虞栀甚至來不及阻止。

毛巾覆蓋上的那瞬間,她的身體瞬間僵住。

岑野垂着眸,試探性地用毛巾在她腳腕上點了點,問道:“這個位置可以嗎?”

他的動作、語言坦坦蕩蕩,虞栀卻有想縮回腳的沖動。

虞栀沒說話,岑野也沒再開口,而是認認真真幫她冰敷着腳腕。

虞栀坐在沙發上,要比蹲着、低着頭的人高些。

罕見地,虞栀能以這個角度觀察岑野,這時她突然發現,岑野的睫毛挺長,甚至能在下眼睑留下小片陰影。

岑野的眼型很好看,偏長,恰到好處的外雙,只是偶爾太過疏離,很少有人真的去觀察。

就在虞栀跑神時,就突然聽一直垂着眸的人開口問:“看好了嗎?”

冷不丁地聽到這句話,虞栀一激靈,怎麽就忘了岑野這抓人視線的本領。

岑野依舊低着頭,垂着眸,接着又聽他說:“看好我就擡頭了。”

虞栀:“……”

沒聽到虞栀的聲音,頓了幾秒,岑野的手保持着幫她冰敷的動作,眼皮微微撩起,看向面前的女生。

看着從剛才被拉進屋子就沒再開口說話、也盡量避免和他對視的人,他罕見不知道怎麽開口。

岑野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铮铮鐵骨、極少認輸,幾乎沒有哄人方面的經驗。

更別說,要哄的還是女生。

思考半晌,岑野終于謹慎開口,他剖析自我般道:“我恐高,很嚴重。”

聽到他這麽說,虞栀的眼神閃了下。

但不等虞栀的眼神重新轉到岑野身上,下秒,就聽他又說:“心又太軟,看不得人作死。”

虞栀:“?”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虞栀從來不是不講理的人,她尊重每個人的想法,只要那個人願意說,她就會聽。

她之所以忍着腳腕的疼也要追上岑野,就是因為在天臺時岑野的狀态太讓人擔心了。

經歷過的事情太多,這些年虞栀很少有心慌的時候,但剛才她的心确實很慌,就像是她今天要是沒追上岑野,就會發生什麽她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這就是她下意識的直覺。

上次虞栀有這種感覺,是剛升高一時奶奶生病住院,她休學;再往前,是媽媽加班很晚,爸爸去接她……而每次心慌的結果,都不是她願意看的。

所以,她跟過來了。

虞栀很确定,在天臺時岑野的狀态不對。

現在岑野已經把情緒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來他現在到底是什麽想法。

但虞栀知道,岑野不想說。

虞栀也沒有非要挖人秘密的愛好,在某些程度上,她很理解。

因為她很多時候,也不想說太多。

世界上沒有感同身受這件事,有些話說出來也只是為身邊的人徒增煩惱。

既然岑野想讓這件事情過去,虞栀也準備配合,但擡眸對視的那瞬間,她準備說的話頓時噎在那裏。

也許沒想到虞栀突然擡眸,以至于對視那瞬間岑野臉上、眸中的情緒并沒有掩蓋,就那麽赤裸裸呈現在那裏。

呈現在虞栀的面前。

沒等虞栀反應過來,岑野的眼睛一眨,所有的情緒立馬收拾得幹幹淨淨,又變成那個不可一世的轉學生。

岑野就那麽蹲在虞栀身前,望着她,就像是要望進虞栀的心裏。

不知道對視了多久,面前蹲着的人終于開口,他叫道:“虞栀。”

岑野的聲音比平時低,不知道是不是虞栀的錯覺,總覺得這兩個字聽起來認真又溫柔。

這時岑野的視線定在虞栀冰敷的小臂上,說道:“抱歉。”

頓了下,他又說:“別生氣。”

岑野很少服軟,更不會像用現在這樣哄人似的語氣說話。

是楚定巒聽到會急急忙忙看醫生說他的耳朵出問題了、能不能給他開點藥的程度。

但岑野确實這麽說了,在現在的情景下,絲毫不違和。

聽到道歉,虞栀卻并沒有多開心。

她突然有點難過。

岑野說“他恐高,心又太軟,看不得人作死”,他說得輕巧,和她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不管在天臺、還是剛才突然擡眸時的對視,都在告訴她,不像說得那麽輕巧。

岑野眸子的悲傷太濃烈,濃烈到她恍惚間以為,岑野痛苦得快要撕裂。

虞栀想,岑野本來想說的應該是:

——我恐高,很嚴重。

——甚至看不得別人坐在那裏,會恐懼,你快下來。

岑野的反應太過熟悉,讓虞栀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的自己,前兩年她甚至恐懼看到行駛在路上的每一輛車。

應激障礙。

恐懼車輛是她的應激障礙。

而岑野,似乎比她還要嚴重很多。

這時,虞栀說了從進屋開始的第一句話,她問:“你本來要去哪裏?”

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岑野一時沒答上來。

此時周圍安安靜靜,甚至能聽到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半晌,岑野才開口:“可能會去東郊…”

但一句話還沒說完,岑野就止住了話音,他不想騙虞栀。

很明顯的,虞栀知道岑野不想說,那她就不問了。

虞栀深吸口氣,配合着反問:“告我的狀嗎?”

本來就只是當做借口的人頓時噎住,一時更不知道怎麽開口。

原本岑野情緒确實失控,他需要做些什麽去發洩,不管是飙車、打架還是別的什麽都行,總要做點什麽,他心裏破籠而出的情緒才有可能重新被鎖進去。

這是他一貫地解決方法,但這次不同的是,多了一個虞栀。

虞栀一路跟着,跟到他的理智慢慢回籠。

但這些他沒辦法給虞栀說。

遵守各種規則、健健康康長大的人,不會喜歡他要做的那些事。

見岑野噎住,虞栀搖搖頭,把腦海裏的那些想法甩出去,盡量讓今天的事情簡單化。

于是,她順着剛才的話接着說:“你長大了,不要動不動告狀。”

知道虞栀想配合他把這件事揭過,就如提線木偶般,岑野的嘴角向上提了提:“小花老師說得對。”

虞栀似是也恢複了平時的活力,她故意撩起眼皮看岑野:“我覺得你想打架。”

要是平時,虞栀也許會感嘆山水輪流轉,也許會再次把岑野堵得說不出話,但今天倆人都沒有平時的反應。

虞栀只是覺得需要說點什麽毫不相關的攪散她心中亂七八糟的想法。

岑野也只是應了聲,接着把毛巾移開,問道:“怎麽樣?有沒有好點?”

虞栀順勢活動了下腳腕,點頭回道:“好一點。”

冰袋透過毛巾把虞栀腳腕的皮膚浸濕,薄薄一層,水珠就覆在上面。

就在虞栀想擦一下時,岑野順手從旁邊的茶幾上抽了張紙,又順手放在了虞栀的腳腕上。

他的動作太自然了,所以反應過來的兩個人都瞬間愣住。

最後還是岑野反應過來,但也只是頓了下,就接着用輕輕地用紙巾把虞栀腳腕上殘留的水珠浸走。

他動作輕柔,就像是擦拭什麽珍貴瓷器。

虞栀僵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

很快,岑野把手中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接着又擡手,用眼神示意虞栀手中的毛巾。

虞栀立馬反應過來,急忙把手中的毛巾遞過去。

岑野接過,也随手放在了茶幾上,和剛才的毛巾放在一起。

毛巾裏面抱着冰袋鼓鼓的,并排放着,無端顯得可愛。

也許為了把剛才的行為合理化,岑野這次抽出紙巾後,直接說:“胳膊。”

頓了下,虞栀還是默默把手臂遞過去。

像剛才那樣,岑野幫她把手臂上的水珠擦幹淨。

冰敷只能起緩解作用,要完全消散的話可能性太小,但是虞栀卻覺得不管是手臂還是腳腕似乎都不怎麽疼了。

只剩下些許不知道是什麽的情緒。

虞栀有些不自在,另個當事人似是毫無知覺,他又問道:“要不要抹藥膏?”

見虞栀搖頭,岑野頓了下,依舊在客廳裏掃了一圈,最後精準地從電視櫃上拿過來。

醫藥箱擺放得非常顯眼,就像是專門讓人看到從而去使用似的。

但顯而易見的是,岑野很少使用。

醫藥箱裏滿滿的全是各種類型的應急藥物,大多數就連包裝盒還完整無比。

一看,就是從未使用。

虞栀只掃了一眼,就從裏面看到了平時比較常見的類似退燒之類的藥物,但藥箱裏更多的則是雙氧水之類的消毒藥水和紗布,以及還沒拆開的創口貼。

岑野把其中關于治療跌打損傷之類的藥膏拿起,認真地看着上面的注意事項,在他拿起放下的瞬間,虞栀卻猛地被一閃而過的畫面抓住注意力。

虞栀有些不确定地想,剛才閃過的是傷口嗎?

因為要練習籃球,她這幾天和岑野在一起的時間相比以前要多,但是她從沒注意到岑野手上什麽時候又添了傷口。

虞栀的視線集中在岑野的右手上,企圖想看清他手心的傷疤。

但傷口在他的掌心,并不能看很清,只能在他挑揀藥膏時很快閃過兩三個畫面,只能大致推斷出:新傷、小小的、偏圓,就像是燙……

燙傷。

岑野的手心是被煙頭燙傷的。

虞栀驀地想起,在天臺看見岑野時,他的指尖正夾着煙。

是那時候被燙傷的。

在以為她要跳下去的時候。

煙頭和掌心相觸,不用想就知道很痛,但是岑野就像是無知無覺,甚至還用那只手拿着毛巾幫她冰敷。

虞栀剛剛才放下的嘴角不自覺地又緊抿在一起。

岑野卻沒注意到虞栀的神情,他在藥箱裏挑挑揀揀,最後指尖捏着盒還沒拆封的雲南白藥,才看向虞栀問道:“能接受這個味……”

一句話沒說完,看到虞栀的神情,他的話就猛地止住。

頓了幾秒,岑野看着面前垂着眸、抿着唇,像是随時都能哭出來的女生,才輕聲問道:“這麽難受?”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是怕吓着誰。

從認識那天起,岑野就沒這麽說過話,就是剛才道歉,也不像現在這種語氣,在此時的氛圍下,甚至顯得溫柔。

很明顯的,溫柔。

虞栀坐在沙發上,右手下意識握拳,她的指尖輕輕觸摸着掌心的皮膚,仿佛觸摸着上面并不存在的傷口。

半晌,她才開口問道:“你不疼嗎?”

剛才岑野這麽問過她。

這時虞栀重新用這句話反問他。

不疼嗎?

不知道疼嗎?

岑野就像是機器人,仿佛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

聽到虞栀的反問,岑野明顯愣了下,順着虞栀的視線,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才猛地反應過來。

慢了半拍,岑野手中的藥放在茶幾上,才緩緩把手掌攤開。

煙芯太燙,那層薄薄的皮膚已經被燙傷,紅潰的傷口疊加在剛好不久疤痕上,尤其顯眼。

就和血一樣刺眼。

岑野總覺得,能看得見的傷口是最不值一提的,反正早晚都會好。

更何況,只有疼着,他才能不分心去想其它的事情。

所以他從不在意。

但不知道為什麽,岑野覺得今天的虞栀太脆弱,也許一個不留神她眼裏的淚水就會留下來。

虞栀适合笑。

那天在那家小面館裏他就這麽覺得了。

于是岑野笑了笑,嘴裏說的卻是:“是有點疼。”

果然,聽到這句話,虞栀嘴角抿得更緊了,但終于不像剛才那樣要哭出來的神情了。

有時候,誠實很重要。

它能消滅很多不必要的猜測。

虞栀垂眸看着那塊燙傷,接着視線移向面前的醫藥箱,剛才她就發現了,裏面的藥很齊全,只是家裏的主人很少用而已。

虞栀沒再說話,而是彎腰把鞋穿上。

岑野看到虞栀動作的人以為她要走,下意識伸手抓她手腕,但剛擡起手就見虞栀把胳膊伸向旁邊的醫藥箱,從醫藥箱裏拿出了燙傷膏和醫用紗布。

頓了下,她又從裏面拿出雙氧水和棉簽。

岑野半空中的手指下意識蜷縮了下。

虞栀把需要用的藥物擺在一起後,她的視線才重新轉向岑野蜷在半空的那只手。

停了幾秒,虞栀伸手,捏着岑野的指尖,輕輕用力,往身邊拉。

皮膚相觸的那秒,岑野的手指微不可見地跳了下。

就像是神經的抖動。

直到把不遠處的手掌往這邊拉倒容易包紮的距離,虞栀才松開,接着她說:“伸開手,要包紮。”

虞栀的話就像是有什麽魔力,岑野聽着她的指令,緩慢動作,再次把那個在他心裏算不得傷口的傷口攤在虞栀面前。

下秒,虞栀再次擡手。

岑野的手掌大,虞栀的手指細又小,她左手指尖托着岑野的手背當做支點時,對比很明顯,但無端适配。

虞栀沒再說話,她認真用棉簽幫那小小的傷口消毒、塗藥、包紮。

整個過程中,虞栀也沒再看手掌的主人。

岑野也靜靜地看着面前幫他包紮的人沒再說話。

只是在最後時,還是沒忍住開口。

看着面前的女生,岑野罕見帶着商量的語氣,他說:“虞栀,你笑一笑。”

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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