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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尾雲當下的困境,是國中無将。

早年檀山在國中設下的勇士争奪戰裏榮膺第一勇士,可惜上了戰場後卻屢戰屢敗,讓國人都意識到了一點,井底之蛙,不可窺見天日,人外始終有人。

檀山不肯服氣,一直嚷嚷要出戰:“小人是打不過陸象行,但不見得還打不贏蒼梧國,求國主和公主給達布迎這個機會。我已經把作戰方略都制定好了,只要國主再派一個能幹得力的副将給我,我們從遙和兩路包抄,定能打得蒼梧國措手不及。”

他神閑氣定,胸有成竹,不得不說很有蠱惑人心的本事,秋尼有所松動,目光試探着望向蠻蠻。

蠻蠻也認為,當下既然無人可用,唯有檀山不懼戰,那麽他上陣是唯一之選。否則換了旁人,未戰先怯,輸陣不說,更失了軍心,再往後可就一蹶不振了。

秋尼長籲口氣:“也罷,只有你了。只是,你要的副将,我上哪兒給你弄一個去?”

檀山猶豫道:“國主,難道我們尾雲國……”

連一個像點樣的将領都挑選不出了麽?

秋尼知道他要說什麽,一記眼光抛過去:你都能當大将軍了,國中情況如何,自行領會。

角落裏一直沉默無言、聆聽局勢的尤墨,一步跨出,他正色凜然,把蠻蠻都看得心驚。

尤墨拱手道:“國主,不如讓我,做達布迎将軍的副将。”

秋尼震驚:“你?”

言外之意,你只是一介文生,手無縛雞之力,那蒼梧國來勢洶洶,你如何能敵?

可眼下能用之人,只怕都還比不上尤墨,秋尼雖然吃驚,但也不敢再輕鄙他。

蠻蠻也憂心忡忡:“尤墨,你只怕是不行,你從來都沒打過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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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于巫族,從小學的都是一些巫術,身材纖細柔弱,如一折就斷的鳳尾竹。

只怕,尤墨連握劍的手都會發抖。

尤墨的眼睫微微地顫了幾下,因公主擔憂自己安危,心頭也湧起暖流,只是,“蒼梧進犯,國将無寧日,就是匹夫,也有逞兇鬥勇、守疆衛土的職責,尤墨身為國師之子,抵禦外辱責無旁貸,國主下令,我即刻披挂上戰場。”

那一副與檀山如出一轍的信心,和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最終說服了秋尼。

他點點頭:“好吧。既然如此,尤墨,我遣你為檀山副将,出含玉宮後,各領一支軍隊,你全權協助檀山,從左右兩路包夾蒼梧,許勝,不許敗!”

現在的尾雲國,能調度的軍力實在不多,這一戰,秋尼近乎把所有可用的兵将都分派給了檀山與尤墨兩人。

倘若輸了,尾雲将再無回天之力。

“是!”

二人各領一支軍隊,氣勢赳赳,昂首闊步出王城,奔赴戰場。

蠻蠻不知怎的,右眼皮激烈地痙攣。想起小蘋以前說,中原人有右眼跳災的說法,右眼皮一直抽搐,不是什麽吉兆。從前那回已經應驗了,眼下,她心裏發顫,不知馬上又要出什麽亂。

檀山自忖是忠厚老實之人,尤墨第一次上戰場,又是國師之子,身份金尊玉貴,他雖然主動請戰,但自己哪能讓他受傷,否則非但國主和國師那裏過不去,公主那頭,只怕也得挨一通數落。

因此有限的可用的兩萬兵馬,檀山撥給了尤墨一萬二。

一萬兩千人給尤墨,并同時只讓他率軍突襲蒼梧國空防,不讓他面對主力。

檀山絕不會說是自己好大喜功,并妄圖将蒼梧收拾得節節敗退,重振雄風。

可天不遂人願。

檀山空有謀略,卻只會紙上談兵。

他制定的戰略裏,未能考察實地,在挺入兩國邊界關隘時,突遇大雨,上萬大軍跋涉在淹沒小腿的泥濘裏,極大地拖慢了行軍速度,導致他根本未能按照先前制定的計劃順利與尤墨會和。

而尤墨那邊,雖然沒有經歷泥水淹腿的困境,卻因為檀山的失算,在波月洞遭遇了蒼梧軍。

尤墨生性不好鬥,更不懂得如何作戰,雖然領着一萬多人,卻在面臨敵軍三千時,被打得措手不及。

加上檀山未能及時回援,尤墨這邊,可謂全軍覆沒。

尤墨被蒼梧生擒了。

敵國的将領,将尤墨掠上馬背,笑得狂浪而猙獰,破口大罵尾雲國派了一萬“鳳梨老農”,把尾雲軍氣得不輕。勉強逃回的兩三千人,也是狼狽不堪,急忙與檀山會和。

檀山自知犯了大忌,先前幸未立下軍令狀,否則戰時斬首将軍,那真是丢人丢到天外了。

但他也沒臉,差點自己抹了脖子,幾個副手從劍下将大将軍搶了下來,檀山滿臉頹喪,支使了一人回月亮城報信。

這信一日之間便傳回了尾雲王都。

夜雨潇潇,秀玉宮前種植睡蓮的荷塘裏,像出了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痘,麻癫似的水渦,在雨線傾注之下随生随滅。

蠻蠻單手支頤,望着窗前油綠的蕉葉。

王兄秋尼連傘也來不及撐,便急匆匆趕來:“蠻蠻!蠻蠻,大事不好了!”

蠻蠻懷胎已經進入了末期,就要到了緊要關頭。這時節,她一個人孕婦,既不能上戰場,也不能出謀劃策,論理來說,戰場上的事是不應該拿來對她說的。

風塵仆仆的王兄忽焉如風撲到了近前,兩只手将蠻蠻小手一攥,冷雨洇濕的眉墨色更深,一行行水跡沿着他的額頭往下淌落:“蠻蠻,大事不妙。我真是,太信任那個沒用的檀山,還把尤墨派去給他當裨将。現在,兩路人馬沒有合圍,被蒼梧打得軍心潰散,我方損兵折将,尤墨……被活捉了!”

蠻蠻雖然想過,局勢只怕不會很好,但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壞!

墨玉般的眼瞳,靜止在眼眶之中,凝固良久,仿佛并未聽到秋尼的話,隔了半晌,她倏然轉眸,定定地與秋尼對視:“完了嗎?”

尾雲國,要覆滅了嗎?

這幾年,蒼梧一直對尾雲動作不斷,但都始終不敢明面宣戰。

就是因為當年三國混戰之後,秋尼做了一個正确的舉動——

他讓自己唯一的妹妹,北上和親陸象行了。

因着一場婚事,蠻蠻身後代表着的尾雲國,得以托庇于大宣,令蒼梧在動手之前,也得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可之後,蠻蠻和陸象行和離,火燒陸宅,天下人皆知,她已經是個死人。

已死之人,雖然占有陸夫人的名分,可威懾力就削弱了許多。

也許蒼梧這才敢铤而走險,率軍攻打尾雲東部。

國中束手無策,秋尼眼看局勢一日日敗落,眼下,唯有病急亂投醫,找到了蠻蠻這裏來,他左右張望,不見有人,悄摸兒踏上一步,低低問道:“妹妹,你把陸象行呢?”

當日大婚筵上,陸象行單人匹馬闖門殺入,身負重傷,後來便一直養在月亮宮。

尾雲國地處南疆,入夏以後,天氣濕熱,蚊蟲多滋生,傷口容易反複潰爛發炎,也不知他恢複了幾成。

這一個多月以來,秋尼對陸象行的傷勢不聞不問,這回問及陸象行,全然是因為亟需用人之際,不得不冒昧前來相詢。

秋尼被蠻蠻妙目一盯,頓時背後冷汗涔涔,尴尬地道:“蠻蠻,還好當初我聽了你了,沒有殺了他。是哥哥錯了,蠻蠻都是對的,你快告訴為兄,他傷勢好沒好?”

說到這裏,蠻蠻也覺得奇怪:“當初看着應該是要好了的,但也不知怎的,他的傷口愈合很慢,也許與時令氣候有關,他是北國人,不太适應南疆的氣候。斷斷續續地起熱,出疹子,這一個多月了,也還不能下地,清醒的時候少,昏迷的時候多。”

秋尼一定,登時揚長嗓:“這可如何是好!不行!孤要将月亮宮最好的巫醫全送過去,一定把這金饽饽給治好!蠻蠻,眼下陸象行就是我們尾雲唯一的指望,你一定要說服他,答應替我們出戰,打退蒼梧!”

王兄說要把最好的巫醫都送來給陸象行治病蠻蠻不反對,只是,“他是大宣的将軍,憑什麽要替我們尾雲出戰?”

倘或陸象行一句不願,誰也不能強人所難。

秋尼思忖着,片刻後,他握住蠻蠻的小手,更近一步。

目光投落在蠻蠻被銀燈陰翳籠罩的雪玉般的頰上。

他咬咬牙,狠聲說:“蠻蠻,既然當初,你能為國北上和親一次,那麽這一次,哥哥再求你一回,你就當是為了國家,為了哥哥,再委身他一次,好不好?我們都知道,陸象行只身前來尾雲國,他想要的就是一個你。”

蠻蠻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她真是被兄長一番話弄得氣笑了。

關于兩年前她北上和親那段,蠻蠻的記憶很是模糊,她也回憶不起來,自己是如何稀裏糊塗地應許了王兄,可王兄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在長安被欺負得遍體鱗傷,她當初是帶着滿身瘡痍從長安逃回來的。

而眼下,哥哥又讓她為了國家犧牲自己。

說好聽的是和親,說難聽的,在他眼裏,她同貨物有何兩樣?

秋尼似乎仍未察覺到妹妹臉色的不對,自顧自往下道:“天下大事,以利而合,以利而離,本就是尋常之事,妹妹是尾雲公主,既是公主,更應深谙這道理,陸象行如今可用,我們不能放過。”

蠻蠻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哥哥想讓我去,不必說這些道理,我去就是了。”

說罷,她竟甩開了秋尼的手腕,在他一詫之際,蠻蠻扶着肚子,扭頭不顧地出了殿門。

秋尼留在原地,半是沮喪半是疑惑,妹妹難道如今不喜歡陸象行了,那麽,她又為何堅決阻止我殺陸象行,還把受傷的陸象行安置在秀玉宮,就放在她眼皮底下,生怕我動了他?

雖百思不得其解,但結果想着理想的方向去發展了,秋尼還是稍松心氣。

蠻蠻走近陸象行病榻。

他人仰躺在枕上,臉色很差,原本麥色的皮膚好像洗去鉛華,露出一層病态的白皙來,兩頰也微微向裏凹陷。

這段時日,陸象行幾乎吃什麽吐什麽,每日裏喂進嘴裏的藥,大半都會被他吐出來。

巫醫來時說上次的刀傷,對他的胃經産生了難以逆轉的影響。

蠻蠻手裏端了湯藥,體貼地坐上他的床榻。

男人睡着,長長的眼睫向下垂落,彎成一道宛如新月般的弧,湊近了看,睫羽漆黑,纖細濃密,五官淩厲,濃酽如酒,一看便知是美人胚。

若是,陸象行未能從小投筆從戎,而是一直握着筆杆,做一個順風順水、為民請命的文官,這般的容色,配上朱顏膩理,想來也是貌驚長安,不遜第五公子吧。

蠻蠻發現自己正盯着陸象行瞧,眼也不眨,忙垂下眼波,輕輕咳一聲。

他被驚醒了,纖細如蝸牛觸角般的睫毛翕動,随之,緩緩地掀開了眼簾。

誰知入目第一眼,便是蠻蠻。

他怔了一瞬,仿佛仍在幻夢當中,喚道:“蠻蠻。”

一出聲,那聲音幹燥得仿佛火灼火燎,啞得不成話。

他立刻要起身,只是這一動,不免又牽扯了傷勢,陸象行扶住床圍,唇角溢出斷斷續續的咳嗽。

蠻蠻連忙放下藥碗,先搭了一把手,将陸象行的脊背攙住,她如今身子重,就在靠近的一瞬間,陸象行的一只手背不期然擦過蠻蠻滾圓的肚子,霎時,手背像被燒開的熱水燙過,陸象行連忙縮手。

只是,那股奇特的、柔軟的手感,讓他不禁好奇地往下沉了目光,一錯不錯地凝着她早已顯懷的肚子瞧。

蠻蠻自是也察覺到了,順着他目光往下看,知他在看什麽。

旁人若是這樣瞧倒也罷了,孩子爹這樣瞧,蠻蠻猝不及防地紅了秀靥。

“你別看!”

她一爪子打過去,直鑿在陸象行肩頭。

他頓時感覺五髒六腑仿佛移位,從唇縫中溢出幾聲咳嗽。

蠻蠻不再動他,只是低低又道:“你別想了,我跟你說過,這個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關于孩子的歸屬,她的确,在她還不知他是陸象行時,便已經早做決定,他雖是孩子生父,但在孩子的孕育過程中,他僅僅只是在那個雪夜,出了一把力,旁的時候,有他如無他,所以他沒資格去質問她的抉擇。

只是……從始至終,他都沒得選。

若是他可以選擇,他也會願意做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父親。

陸象行黯然地收回目光,苦澀在唇邊,釀作一笑:“嗯。你做主。”

蠻蠻看他似乎有了些力氣,放松下心,将藥碗端了過來。

“你是要自己喝,還是要我喂你喝?”

美人嘤咛軟語,聲如珠玉相擊。

陸象行霍然擡眸,那雙清貴、驕矜的鳳眸,一瞬充盈了宛如半大少年情窦初開般的歡喜。

眼眶裏蔓延而出的一絲燙意,直将蠻蠻險些燙得臉頰鮮紅。

蠻蠻的臉到底是沁出了紅暈,耳垂也微微灼熱,但好在并不過分,在燭光黯淡的夜晚,看得并不明顯。

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将藥碗稍稍擡高一些,她又道:“我只是看你受傷這麽久,心裏很過意不去。關于你瞞着我你有原配這件事,我還沒原諒你。并且,我實在也不想原諒你,你喝藥吧。”

“蠻蠻我——”

他張了張嘴,似乎要為自己辯解什麽,可想到,他的确在這件事上做錯了,她如今怨恨他,他又能狡辯什麽。

陸象行垂落眸子,在蠻蠻的湯匙舀了一小勺藥送到他唇邊上,俯唇相就。

因這一出神,便忘了藥汁有多燙,着急忙慌的一口下去,頓時燙得五官糾結,嘶嘶直吐氣。

蠻蠻就在邊上笑,“陸象行,你好傻。”

她清脆的笑音就在耳畔,于他,如聆仙樂。

陸象行擡起眼,黑白分明的眸觑着她臉頰上的笑渦,似被迷惑得出了神。

蠻蠻皺起眉,催促道:“快喝!自己吹涼,不然藥效沒那麽好了。”

她既要喂藥,卻不知送到病人嘴邊,且還要病人自己吹涼,沒見過這麽大氣派的侍疾的。

可陸象行又能如何,她還能來親手喂他喝藥,已經是他從天而降的福分了,他不敢置喙分毫,低頭将嘴唇又湊近,淺淺地品嘗起她送來的湯藥。

奇怪的是,以往這藥,只覺得苦澀難言,便是含一口蜜餞在嘴裏,也難以下咽。

今日這藥,苦澀之餘,卻多了一絲甘甜,抿一口,甜滋滋地彌漫在舌尖,味道經久不散。

蠻蠻看他乖覺地自己開始低頭喝藥,心也稍寬。

陸象行肩頭垂散的一绺墨色長發,因為低頭湊向她掌中湯匙的動作,自肩頭輕盈地滑落,繼而飄墜在胸前。

他雖不修邊幅,又是行伍出身,可這樣一身的氣度,的确似個儒将。

比起魯莽有餘、成事不足的達布迎之流,他看起來,更有拿下蒼梧的把握。

蠻蠻沒忘了她送藥前來的目的。

等到陸象行這一碗湯藥見了底,蠻蠻将藥碗擱置在側,扶着他往枕上躺回。

她語氣幽幽:“王兄把最好的巫醫派來替你診治了,你好好休息,等千萬不要亂動,傷口我看已經愈合了,不日應該就能痊愈。”

她如今說什麽,陸象行就應什麽。

“嗯。”

他的眼睛,不知這會兒是否恰好有一束銀燈白熾的光輝往裏投入,發出了晶瑩的光彩,那種坦蕩的、真誠的、單純熾熱的情意,毫無掩飾地沿着眼眶朝外宣洩着,蠻蠻心若鳴鼓,忽然不敢再與他對視。

她錯開了一絲目光。

手指忽被勾住,蠻蠻低下頭,陸象行不知何時伸過來他的手,将她的柔荑緩緩合攏,包裹在大掌間。

老繭遍布的掌心,繭子摩擦過蠻蠻的手背,有粗粝的擦痛感,但一點也不覺得難捱。

有求于人,怎可拿喬做派。

蠻蠻微抿唇:“陸象行,我……”

他望着她,忽然認真地道:“你想我幫你們嗎?”

他說的不是“你”,而是“你們”。這也意味着,蠻蠻今夜的來意,他應該是已經猜出來了。

蠻蠻心更虛了,輕輕答應了一聲:“是。”

可是她又不知陸象行如今的身體狀況,他連床榻都下不來,還能握得住槍麽?

之前聽達布迎說,陸象行在戰場上如何如何骁勇,一槍一個人頭,蠻蠻從未見識過,可她忍不住會聯想他跨馬疆場的英姿,只是如今,她還能再見那樣的陸象行麽。

陸象行勾起唇,望着蠻蠻,赤誠而平靜地回答:“我聽你的。”

他知曉,她是有求而來,否則這一個多月來,他為何時時見不着她?聯系這段時間醒來時聽到的王宮之中侍女的竊竊私語,陸象行在睜眼看到蠻蠻的一瞬,心中便有了揣測。

現在證實了這個揣測。

也無妨。

他于她,終歸還是有些價值。

老陸跳進溫柔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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