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 13

第13章 Chapter 13

外面天色才微微擦亮,有些泛藍,顏色像墨水瓶底沉澱的暗色絲絮。淩羽跟在陳準身後,還能聽到鳥鳴聲。

他隔着一段距離便拿出了車鑰匙解鎖,走到車前打開車門,将挎着的黑包從肩上繞下來扔到後座上。

淩羽看了一眼他的車,轉身上了副駕駛。

發動車子的時候,淩羽邊扣安全帶邊說道:“你要是不方便的話,直接把我放到前面的地鐵口也行。”

“讓你在那吹一個多小時的海風等首班車麽?”他要笑不笑的,“其實你可以坦誠一點。”

淩羽從後視鏡裏看他:“那多沒意思。”

對方沒接話,淩羽就把目光收了回來,将車窗開了一點小縫。

外面的風瞬間鑽了進來,她的頭發被吹亂,撲向臉頰時泛起一陣麻癢。

淩羽伸手去撩頭發的時候,突然聽到陳準問她。

“那你覺得,做什麽有意思?”

淩羽望着外面的天,将明未明,将暗未暗。

她托着臉問:“你看過海邊的日出麽?”

陳準十五分鐘之後就把車停下來。

淩羽把書包扔在了車上,沒走幾步就看見了海水浴場的牌子。陳準知道人跡鮮少的區域,淩羽便跟在他後面,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沙灘。

此時的海浪是白晝蘇醒前的呼吸,從看不清的遠處層層疊疊地湧了過來,潮水的一退一進都昭示着不久後的金輝滿目。

淩羽在沙灘前停下。

陳準屈膝蹲在她側後方,單手轉着手機,偏頭瞧她動作。

她沒回頭,只是彎腰,小心翼翼地将鞋襪脫掉擺在一旁,又在一片潮濕綿軟上試探着踩了兩下。

即便是十月,這個點的海邊,風一吹過,已經有了讓人往袖子裏縮手的寒意。

他看了一會兒,才問:“不嫌冷?”

她沒回頭,只說冷啊。

意思是,冷也要玩。

陳準便起身:“今天天氣好,有大面積的朝霞。”

淩羽已經看到了,瑰麗的顏色已經潑滿了整個海天交接,正有愈演愈烈地蔓延趨勢。

她回頭看他:“陳準。”

她總是喊他的名字,咬着字喊。還有眼神,時而膽大坦蕩,時而故作含蓄。

陳準站在她面前,感覺海浪的聲音無比清晰,湧起,退下,又重新湧起。

他“嗯”了一聲。

“能幫我紮一下頭發嗎?”她邊說邊遞過來一只胳膊,“我現在滿手沙子。”

“用什麽?”

“我手腕上有皮筋。”

他走近一步,伸手将她的袖子卷了一下,手指鈎住黑色的皮筋,從她手腕上慢慢取了下來。

淩羽轉身背對他:“紮上就可以了,你會吧?”

他将皮筋卡在自己的虎口處,先撈住蓋在耳側的碎發,指關節無意間貼住她的脖頸一側,又将散開的剩餘頭發一點點攏在了掌心裏。

她的頭發漂染過,但發質依舊不錯,這種涼滑的觸感像水一樣在手心裏流淌,捉不住,又往別的地方流去。

陳準很快松開,後退了一步:“好了。”

淩羽回手碰了碰發尾,轉身,神情奇異中帶着探究:“你紮頭發的手法好熟練。”

他不置可否,過了兩秒,說道:“我有個妹妹,有時候,會幫她紮頭發。”

海浪“嘩啦”一下沖刷過來,水勢漸漲,陳準又往後退了一步。

淩羽沒動,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視線裏的瑰色愈發明亮,襯出淩羽一瞬間面上的晦暗。

她立即垂下了眼:“是麽,她多大了啊?”

“七歲。”

“親生……妹妹?”淩羽問完又覺得不妥,馬上改口,“我也有個弟弟,不過是堂弟,我一直想要親生的弟弟妹妹。”

身後沒有聲音,淩羽回頭看他。

陳準額前的碎發上籠罩着亮晶晶的光暈,帶下了一點陰影,在此時的耀光下,他眼睛的顏色變得很淺,琥珀一般澄亮。

他看不清淩羽的面容,只眨了兩下眼,又微微眯起來,提醒她:“褲子。”

淩羽彎腰将褲腳卷了起來,餘光看到陳準走到她旁邊。

她直起身後,他便朝前擡了擡下巴:“喏,你要看的日出。”

淩羽下意識地望過去——

海淨如練,霞光成绮。

六點左右的時候,兩人準備離開。

淩羽坐在沙灘後面的階梯上穿鞋,低頭說道:“這個時間點,你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地鐵站了。”

陳準在上面看她動作,便順着她的話回道:“行啊。”

地鐵站距離這裏不過十分鐘的車程,但陳準開了半小時才停下。

淩羽從車窗往外看,發現這不是寬敞的海邊公路,更不見地鐵站的影子,她面前是一溜挂着牌子的早餐店,有的門口擺着小桌凳。

陳準撈起手機,單手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前偏了一下臉,眼神掃過還在副駕駛上無動于衷的淩羽。

他“啪嗒”一聲關上門,過了兩秒後又拉開,瞧着她,終于開口:“下來了。”

陳準繞到車後面,從後備廂裏拿出了一瓶水,擰開,看着淩羽不說話。

淩羽:“洗手?”

陳準:“嗯。”

淩羽走了過去,他把礦泉水交給她,接過來後她将瓶身傾斜,水流沖刷着他的掌心和手背。

還剩下半瓶的時候,他說好了。

淩羽便停下,他濕漉漉的手掌不小心蹭過她的手背,又将剩下半瓶水接過來,朝她輕擡了下巴。

淩羽也攤開掌心。陳準垂着眼,斷斷續續地把塑料瓶裏的水倒幹淨,他開口:“最近的吃飯地方只有這兒,都是普通早點,你想吃什麽,有忌口沒?”

她說沒有,“你看着點就可以了,我都可以。”

淩羽跟着陳準進了一家店,聽老板和服務員的口音都很像東北人。

早點都很接地氣,兩碗薄皮小馄饨,兩小碗豆腐腦,鹹口,上面澆了鹵汁和黃豆,還有一籠蝦餃,另外加上免費的兩碟小菜,一碟是蘿蔔絲,被腌成了醬色,一碟是雪菜,爽口微辣。

兩人坐在桌子的對面,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開始慢條斯理地吃飯。周圍有一兩個早起的其他顧客,也在他們身後安靜地用餐,又紛紛起身離開。

陳準捏着筷子,吃到一半突然開口:“你去哪裏?”

“回學校,”淩羽邊說邊夾了一小撮雪菜放在豆腐腦上,“除了學校我還能去哪呢。”

“放假不回家?”

她搖搖頭,朝他眨了眨眼:“我要打工賺錢的。”

陳準看着她,還是那種審視的目光,只不過不再像未開刃的刀那樣鈍。

于是他低頭吃東西,很淡地問了一句:“你家裏條件不好麽?”

淩羽說對啊。

“瞧着不大像。”

淩羽有點好奇:“哪裏不像了?”

陳準放下筷子,只說了兩個字——

“眼神。”

他講不清楚這種判斷依據。他見過很多人,也在畫紙上描繪過很多人。

他喜歡觀察他們的眼睛,喜歡那些晦暗的情緒和豐富的感受,更喜歡用畫筆把它們攪動起來——有的空洞,有的冷漠,除了這些,他們的眼神還有化不開的糾結和愁苦。

陳準确實見過淩羽打工,她的穿着說不上奢華,只算得上整潔大方。可矛盾的地方在于,她看人時沒有窘迫感。

與之相反的,她眼神裏恰好有一些別的東西,和窘迫完全沾不上關系,有時更像鈎子。

他很少去注意到陌生人,除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陌生人扯住。

淩羽也放下了勺子,看他:“我就當你在誇我了。”

“這算誇獎麽,”他說,“我只是把我的感覺說出來,人會撒謊,但眼睛很難去掩飾。”

淩羽挑眉:“我每天都在勤工儉學,我打過很多工的。”

“比如?除了便利店兼職。”

“我去過很多地方打工,待過最熱的地方,也待過最冷的地方,沒人和我說話的時候,蟑螂也是我的朋友,你見過蟑螂嗎?”

陳準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衛生紙:“你把自己說的好可憐。”

“嗯,”淩羽點點頭,“我很可憐的,和你不一樣。”

陳準不表示贊同或者否認,只将目光從她的面上輕輕移開。

吃完早飯後,他還是把淩羽送回了學校。

下車之後,淩羽隔着車窗看他:“耽誤你時間啦,謝謝你送我回來。”

他沒看她:“不用謝,看你可憐。”

他也拿她的話去回擊。

“我想請你吃飯,”淩羽頓了一頓,等陳準看向她後,繼續開口道,“你會來麽?”

“當然不是現在。”她又補充。

陳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最後只搖下車窗:“走了。”

淩羽等着汽車遠去,轉身去了相反的方向。

楊陶正在宿舍裏洗漱,等她拉開衛生間的門出來後,擡眼便看到了書桌前的淩羽。她懶洋洋地,整個上半身像紙片一樣貼在椅子靠背上,後腦勺墊在邊緣處。

邊擦頭發邊走近,楊陶才發現淩羽閉着眼睛,不知道是睡覺還是在幹什麽,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兩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楊陶伸出手來,手指在距離淩羽面部還不到兩公分的時候,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淩羽邊睜開眼睛邊笑:“你幹嘛?”

“探探你鼻息啊,”楊陶說,“大早晨悄沒聲地出現在這兒。”

淩羽縮在椅子裏伸了個懶腰。

楊陶坐在她旁邊:“怎麽才一晚上就回來了,感覺怎麽樣?”

“累啊,”淩羽嘆了一口氣,随後又想到了什麽,手指在空中虛虛畫了一個圈,“不過有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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