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痕跡

第4章 痕跡

新月灣這片住宅區剛建成那會,南州的發展主要還是繞着市區那塊,周邊配套的學校、醫院,都還在規劃中。僅就便利程度而言,那是遠不及市中心的。所以,當時開發商為了吸引購房,就打出“遠離塵嚣”、“安養心靈”之類的噱頭,小區內部四季景觀布置得也十分有模有樣。

海桐、月季、玉蘭、桂花就不用說了。樓盤預售的時候,正是三月初春,開發商幹脆做了個活動,引當地的新聞臺過去,說什麽“賞櫻”。那景造的,簡直美輪美奂,周邊的房子訂光不說,後來還炒了幾番。

這批櫻樹就一直留了下來。

現在,當地人說起新月灣的房子,總是要提一嘴櫻花開得确實好看,上過新聞呢。

可到底多好看,裴決是沒什麽感受的。

下樓坐進車裏,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能很好地平複情緒。抽屜裏找出煙盒,随手拿了支煙,打火機卻好幾次沒點着。

一種不是那麽陌生的情緒裹挾着他,以至于急需煙草鎮靜。

煙點着的瞬間,他放進嘴裏用力吸了一口。幹燥微苦、極具穿透性的辛辣氣息瞬間湧進肺部,刺激得他又咳嗽起來。

裴決低頭劇烈咳嗽。有幾下,咳得肩背震動。過了會,他打開車窗,把煙拿了出去。

骨節分明的修長指間,猩紅煙頭在潮濕冷寂的春夜裏忽明忽滅。

他另一手搭方向盤上,整個人往後靠了靠,眼睑半阖,暗沉沉的眸色不知落在哪裏。

這支只抽了一口的煙很快燃燒殆盡。煙灰落在手背,份量沒有一瓣櫻花重。

裴決轉頭看了眼,徹底掐滅後索性打開車門。

他倚在車旁,偏頭攏手點了第二支煙。這個時候,他的動作不是那麽急躁了,和車裏好像兩個人。似乎那一陣迫切、慌亂、不安的情緒已經被克制得了無痕跡。

煙白色的霧袅袅升遷,中途一度被空氣裏充沛的雨水潮意壓着,良久停頓在半空,好像無形禁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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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決想起小時候,放了學,幾步路轉到另一條街的民航建設附屬幼兒園,接鐘影一起回家屬大院。

他們的父母輩關系極好,都是寧江民航建設基地研究所的骨幹工程師。

鐘影放學比他早,會坐在園裏的秋千架子上等他。

那會,小姑娘比聞琰還漂亮。

紮着兩條細細軟軟的辮子,一雙眼乖巧又聽話。每回見他來,都會跳下秋千朝他高高擺手,大聲叫哥哥。

有一回,回去路上鐘影想吃冰激淩。

商場門口的攤位排了好長好長的隊,日頭太大,腳下路都發燙。裴決就對鐘影說,在這邊的公交站臺等他,他過去買。鐘影笑着點頭,在裴決的注視下,挎着粉色兔子小包十分乖巧地往對面走。坐下後,雙手搭膝上,規整地坐着,一雙眼只朝裴決看。

裴決這才放心排隊。

烈日炎炎,時隔多年,裴決現在還能記起曝曬在那十多分鐘的隊伍裏是什麽滋味。他甚至記得前後等待的人群身上散發出的陣陣腥臭汗液。可是這樣仿佛身陷蒸籠一般的熱燥,在他轉頭看見空無一人的公交站臺時,瞬間如墜冰窟。

他沖出人群,張皇至極,幾秒心跳都暫停。

前一刻的炎熱滾燙倏忽不見,手心冒出冰涼的汗水。

裴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公交站臺的。

那邊一個人沒有。

有一會,他甚至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影影之前是坐在這裏嗎。

接下來的記憶無比混亂。

好像一臺年代久遠的電視,畫面間隙裏,頻頻閃着令人不安的雪花。

他跟着大人,慘白着臉,一次次地回憶當時的情況。

他不敢擡頭看他們,腦子裏冒出很多新聞,好的、不好的。他那會年紀也不大,坐椅子上一直發抖、一直發抖。趕來的鐘影母親聽了警察的幾句分析直接吓暈——裴決站在她面前,酷暑的夏天,手腳卻凍得麻木。

後來,警察在出寧江的大巴車上找到了被迷暈的鐘影。

這件事鐘影自己不記得了。她年紀太小。鐘影母親卻因為這事犯了心悸的病症,好些年都不大好。

那天,裴決發了場高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鐘影。等在醫院病房門口,隔着一扇門看到打着點滴沉睡的鐘影,一旁椅背上還是那只粉紅色的兔子小挎包,他一下就哭了。

他蹲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來。

...

...

現在,時間過去這麽久,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種近似的情緒。

心口仿佛有風呼嘯。

裴決能感覺到室外氣溫越來越低。

煙霧停留在空中的時間被拉長。

盡管腳下已經一地的櫻花,可冷風簌簌,頭頂的樹梢還是一瓣接一瓣地落。

第二支煙快要抽完,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柔和語調。

“裴決。”

裴決轉過身。

看到鐘影的時候,他腦子還有點不清醒,雖然一直在抽煙鎮靜,但就是渾渾噩噩的。

鐘影裹了件淺灰色的羊絨披肩,烏黑濃密的長發沒有像之前那樣挽起來。估計下來得匆忙,此刻,頭發一半揉在披肩裏,一半沿着肩頭垂落。

風不是很大,但她發絲細軟,發梢跟着風糾纏。

裴決看着她,慢慢意識到她真的瘦了很多。

骨架本就纖細,整個人清減下來,小時候的嬌憨圓潤消失不見,這麽站在冷風裏,即使穿了毛衣、披了披肩,裴決感覺她還是很冷的樣子。

“冷不冷?”

心裏一想,裴決就說出了口。

鐘影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神情微詫,搖了搖頭。

“怎麽還不回去?”她猶豫着問道。

裴決低頭看了看指間的煙,語氣自然:“抽完這根就回去。”

他在她面前,似乎總是坦蕩的。也許是自小的成長環境塑造了他性格裏不動聲色的一面。裴家家大業大,他跟在自己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做什麽、說什麽,言行舉止裏即使透露出很強的掌控欲,也會表現得波瀾不驚。

鐘影:“……”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裴決笑了下,讓她寬心:“真的。”

兩人相對而立,有那麽一分多鐘,誰都沒說話。

遠遠能聽到車子駛進小區的嘈雜聲響。

還有小狗跟着主人下來的活躍動靜,漸行漸遠的。

路燈離得遠,照過來的時候,只剩下朦胧的影子。

“太冷了。”

裴決注視她,總覺得鐘影穿得單薄,便催促:“回去吧。”

他語氣實在溫和,近乎哄。如果讓認識的人聽見,肯定難以置信。

鐘影不說話,腦子有些亂。

裴決突然的出現,讓她不得不重新去想寧江的一些人和事。

走神的當口,耳邊又傳來一聲輕笑,帶着些許無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裴決對她說:“放心,不會讓你回去的。”

一下被看穿,鐘影擡頭:“我只是……”她語氣躊躇,指尖下意識掐着披肩一角,纖細雪白的指關節泛起粉意,指甲也壓得有些紅。

“我只是不想回去了。”末了,鐘影低聲。

“嗯。”裴決看着她,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吧。”

鐘影點頭。她思緒煩亂,得到了裴決的安慰,神情卻依然有些許無措。

她在他面前總是小心,小時候是,長大了好像也是。三十歲的裴決比起印象裏更加成熟穩重、聲色俱斂。

裴決視線始終落在鐘影面頰,見她站着不動,便忍不住問了句:“現在過得好嗎?”

問完裴決就有些後悔。

這個問題,實在不合時宜。

鐘影擡眼,視線接觸裴決的瞬間眼神微閃,很快,眼睫覆下,微微顫動着,如同羽翅收攏,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

聞昭走後這六年,第一次有人當面問她好不好。

別人不問,是因為知道這個問題對鐘影來說毫無意義。裴決問,大概是真的想知道她好不好。

鐘影抿唇,輕輕“嗯”了一聲。

其實沒什麽好與不好——如果說熬過痛苦算好,那她現在,過得也算不錯。她有一個女兒需要細心照顧,生活日複一日,工作一如既往,除了忙些。不過趙慧芬經常幫忙,秦雲敏也隔三差五過來看看,再忙也忙不到哪裏去。

——只是這都不是“好”可以定義的。

鐘影語意含糊,裴決便沒再說什麽。

他低頭看着指間還未完全掐滅的煙,若隐若現的猩紅煙頭仿若隐秘幽深的欲望。

裴決轉身走向垃圾桶,再回來的時候,他徑直朝駕駛座車門走去。

“回去吧。”他頭也不回,對鐘影說。

鐘影後退幾步,低聲囑咐:“路上小心。”

裴決動作利落地拉上安全帶,聞聲朝車窗外的她略擡了下手表示,便一言不發地驅車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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