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虛僞

第5章 虛僞

段啓淮打來電話的時候,裴決剛跑完步。

“哪呢?”

“徐桉說你昨天沒回宿舍。”

“不是吧……就包喜糖……說你幾句還挂電話——”

大清早就給他排戲,前因後果、起承轉合,這編導水平,段啓淮開什麽飛機,去開劇院好了。

大學那會,裴決就知道段啓淮腦補能力無人能及。

某次實習,偶然得知裴決父親就是東捷航空創始人裴新泊,那陣子,段啓淮瞧裴決的眼神跟瞧什麽豪門大戲主角似的。他是怎麽也想不到,一直睡在隔壁鋪的兄弟,居然是個超級富二代。

主要裴決人前人後寡言少語,天生的距離感,即使有心和他套近乎,也套不到哪去。

本以為裴決性格就這樣,知道裴決的家世後,段啓淮就開始了“原生家庭”的腦補。實習期結束,同期聚會,他喝多了拉着裴決說哥們不容易,一直住宿舍不好受吧?是不是後媽?家業都沒份?嘿——段啓淮猛拍大腿,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裴決:“……”

段啓淮喝多了,居然會罵他爸、咒他媽——裴決真是沒想到。

隔天一早,他對斷了片、沒事人一樣的段啓淮說:“父母健在,感情和睦。”

段啓淮:?

背上書包出門上課,臨走想起什麽,裴決補充道:“我不知道家業有沒有我的份。不過據我所知,我爸應該就我一個兒子。”措辭還挺謹慎。

那之後,段啓淮日常揶揄裴決,就多了個“太子爺”的稱呼——誰讓他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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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傍晚一場雨,風裏帶着潮濕的寒意。

藍山栖湖道這塊是南州有名的環湖跑道。下個月還有馬拉松賽事。風景秀宜不說,緊鄰濕地公園,比起市區,空氣清新不少。

裴決仰頭灌完一瓶水,電話裏段啓淮說個不停,他把瓶子扔進垃圾桶,打斷道:“有事嗎?”

段啓淮聽到風聲,又問:“你人在哪?”

“栖湖道。”

栖湖道的碧景別苑是裴決在南州的房産,雖然離機場近,上了高架二十來分鐘的車程,但裴決平時根本不會去住。只有裴家長輩來,裴決才會陪着過去住幾天。

段啓淮尋思估計是裴家二老來了,沒多問,只說:“韓薇不是結婚,大家商量着一起送點禮物。”

“對了,還有禮金,太子爺和我們統一下啊……”

倒不是認為裴決沒有這份人情世故,主要這家夥就是來搞笑的。

很快,電話那頭就傳來段啓淮媳婦鄭苓的責怪:“……會不會說話……你們開飛機的張嘴閉嘴都這麽飄嗎……”

裴決好笑,沒說什麽,應下了。

碧景別苑名字雅致,小區內部造景也十分古色古香。

進來就是一段高低錯落的竹子架遮擋,仿的小橋流水,泉聲叮咚,二十四小時供電不停歇。樓層不高,每棟樓之間有相當一段距離的景觀隔離,隐蔽性極好,一梯一戶的大平層,安全又安靜。

年節剛過,林蔭道旁還有未拆的喜慶裝飾,隔着左右兩條道,隐約能聽到孩子玩鬧的動靜,還有老人出來晨練、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裴決慢慢走着。春寒料峭的時節,室外待久了,呼吸都帶上寒意。

他身形挺拔,步伐不緊不慢,因為思緒不在這裏,容色顯得分外淡漠,眉宇間有一種冷靜至極的鋒利感。

過了一夜,好像這個時候腦子才算徹底清醒。只是閉上眼還是昨天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畫面在眼前一幀幀劃過,不知為何,鐘影的面容始終有些模糊,大概是他總未能好好地、仔仔細細地瞧她。

裴決拿出手機翻了翻微信,找到秦雲敏,點進去。

快到家的時候,他給秦雲敏發去了一條信息。

“雲姐,可以把影影微信給我嗎?”

平時就算休假也不見得回來住。而距離上一次父母過來,也是半年多前的事了。昨晚連夜開車回這裏,客廳和幾個卧室家具上的防塵套都沒拆。這會簡單吃了早餐,裴決把整間屋子打掃了遍。

物業看顧得還是很勤快的,表面弄完、拆了防塵套,時間也才過了一個多小時。

手機屏幕亮起,秦雲敏沒說什麽,似乎知道昨天兩人遇上,裴決肯定會單獨找她,發來的信息裏只有一張微信名片。

鐘影的微信頭像是紮着小辮子的聞琰。小姑娘坐在旋轉木馬上,沖着鏡頭眯眼笑。只是瞧着年紀很小,應該是幾年前拍的。

他沒有立即添加。

放下手機,裴決原地站了會。有那麽幾秒,他覺得有許多事要做,但之後的幾秒,他感覺腦子放空,整個人都有點走神。

莫名的千頭萬緒,過了會,裴決轉身走去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裏面一本書沒有。一牆安置的書櫃裏錯落着擺了幾方相框,是剛買下房子那會,裴決母親吳宜從寧江老家帶過來的。

裏面有裴決大學畢業的照片,還有幾張不同時期的全家福,相框別致,多少有些隆重,但這間書房太空了,權當應個熱鬧景罷了。

裴決環顧一圈,找來卷尺大概量了量房間的寬長,便給物業去了電話。

“我想重新裝修一間房,做琴房用,隔音要好。”

這裏的物業效率奇高,畢竟寸土寸金的房子,半小時後就帶人上門同裴決商量裝修細節。

半天功夫,設計就敲得差不多了。

物業猜想這個家裏估計要來女主人,問起牆面刷什麽顏色的漆,笑着道:“這個還得太太來選吧?”

聞言,裴決微愣,他站在一邊,好一會沒說話。

工人在四周忙碌,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物業不疑有他,指了指書房的兩扇大窗戶,繼續說:“鋼琴大概擺在什麽位置?如果太裏面,采光不均勻還要考慮鋼琴燈。前陣子也有戶人家給孩子裝多功能房,也是練琴的,就是沒您地方大,窗戶也小……”

“對了,裴先生,鋼琴選了嗎?如果沒有,可以去市裏的缪斯琴行看看。這是我們南州最大的琴行,聽說那裏都是很專業的老師。”

回過神來的裴決面不改色:“鋼琴已經有了。先裝修,過段時間搬過來。”

物業慇勤又周到:“那到時候給您聯系搬家公司。”

下午天氣又轉陰。

烏雲大片大片堆積,看樣子似乎又有暴雨。

秦雲敏收到裴決消息時,正拿着聞琰和高浩宇的假條從教務處回來。一個班上兩名學生因為打架請假,教務主任肯定是要問的。

回了裴決消息,應下晚上吃飯,想了想,秦雲敏給鐘影打了通電話。

鐘影今天請了半天假,上午送聞琰去奶奶那,回來收拾了下,就趕去琴行。

這段時間還是很忙的,手底下四個學生要考級,還有一個市藝術團的鋼琴項目排演,周末都沒空閑。

“……他肯定要問,聞昭、琰琰——鐘振還不知道琰琰吧?”

“你說他們一家和鐘振還有聯系嗎......”

鐘影坐鋼琴前,摸了摸琴鍵。

時隔多年,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還是感到一陣厭惡。身後有學生敲門,她起身過去開門,一邊說:“不清楚。”

兩人自小青梅竹馬,秦雲敏嘆了口氣:“我和他聊聊。”

“這些年他總問你。你知道的。我都沒說。聞昭去世我都沒——”

“姐”,鐘影打開架子上的練習曲,低聲:“我上課了。”

約着吃飯的地方就在培英小學附近,秦雲敏下班走過去只要五分鐘。

和昨天一樣,傍晚又是一陣急雨。

氣溫驟降,空氣裏都漸起蓬蓬白霧。

小學一到三年級放得早,出校門的時候,四五六年級的家長好些正擠在大門口的長廊下,七嘴八舌聊着最近南州的房價,還有小升初的最新消息。雨水一刻不停地灌下來,混亂又嘈雜。

西圖瀾娅餐廳服務員上前幫着收傘,問起包廂號,笑着引秦雲敏上樓。

昨天匆忙一瞥,記憶裏的少年似乎變得越來越沉默了。這會瞧見,裴決笑着起身叫她“雲姐”,面容溫和,溫文爾雅的氣質,秦雲敏又懷疑自己印象錯了。

寧江的時候,裴鐘兩家關系有多好,秦雲敏是知道的。

事業上的相互幫襯、志同道合,上一輩的交情積累深厚,深到逢年過節,秦雲敏去鐘家拜年,都要跟着一衆小輩聽他們翻來覆去地說當年如何認識,又是如何一起在艱苦的環境奮鬥。

她的父親秦榮是鐘影母親秦苒的哥哥,也就是鐘影的舅舅。

鐘影是獨生女——至少那個時候大家都是這麽認為的。雖然很受寵愛,但人前總有些小心,不聲不響的,安安靜靜,用前來奉承的客人話說,像個小淑女。

那個時候秦榮還會把鐘影當“別人家的孩子”,數落秦雲敏,看看你妹妹,學習好,性格文靜……所以一開始,秦雲敏對這個表妹,是不大親近的。她還會挑刺,大聲反駁說妹妹挑食!秦榮好氣又好笑。

後來有一次,鐘影小學的時候,姑姑秦苒突然生病住院,他們一家過去看望。還沒到病房,就聽裏面傳來鐘振的暴喝:“……給我閉嘴!吃我的用我的,上最好的學——”

秦榮沖進去就是一拳頭,毫不客氣,吓得她扭頭縮進媽媽懷裏。

鐘振沒想到妻子娘家人突然來了,他最好面子,一時間臉都綠了,青白交錯的,從沒有過的尴尬表情,立在原地,跟個氣短的大老鼠似的。

也是那次,秦雲敏第一次發現,人前受人尊敬、面面俱到的姑父,發起火來這麽恐怖。

因為鐘影被扇得嘴角都流血了。

後來,時間過去好久,久到姑姑去世,大人裏才漸漸知道了些什麽,傳開來,說鐘振有個兒子,在國外讀高中,一年百萬的開銷,養得十分精貴。

那天下午,裴決也來了。他是跟着父母來的,捧着鮮花。少年左顧右盼,沒找到人。

秦雲敏聽父親的話拉鐘影去樓下小花園坐着。

大人說事情,小孩子是不能聽的。

鐘影被打了還是一聲不響,坐椅子上,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烏黑的睫毛落下來,看不清眼底,好像要哭,但一直沒哭。小臉煞白,一只手僵硬地敷着嘴角的冰毛巾,就這麽呆坐着。

其實那個時候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和秦雲敏一樣,震驚于父親人前人後的兩副面孔,只是相較身為親戚的秦雲敏,她受到的沖擊足以成為陰影。

秦雲敏有點心疼,一直和她說話,沒話也找話。

問她有沒有開始學英語,問她看沒看最近的動畫片,問她過年什麽時候去奶奶家,到時候睡一起好不好,晚上可以起來看煙花。

扭頭望見少年找來的時候,秦雲敏印象還是很清晰的,即使過去這麽多年,她還是驚訝于少年驟然冷下的面容,他大步走到鐘影面前,拿下鐘影敷臉上的毛巾,仔仔細細看了會,惡狠狠地問她是誰打的。

少年語氣陰沉,好像下秒那個人勢必會被暴揍一頓。

秦雲敏看小學生似的無語表情,看着裴決和自家妹妹——不過那會他倆确實都小學生。

初中生秦雲敏站起來,叉腰對裴決說:“我姑父打的,你要去打他嗎?”

裴決愣住。

他是怎麽也想不到,好一會沒反應過來,似乎不明白人前那樣風光體面的鐘振,背地裏會對自己女兒下這樣重的手。

但不知為何,秦雲敏說完,鐘影忽然笑出聲。

鐘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笑,也許是表姐的神态語氣有點好笑,也許是裴決的反應正中了她心底的反應,也許,幼年的她忽然覺得這些就是很好笑——大人的虛僞、要面子、被戳破後的模樣,通通都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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