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牽連

第10章 牽連

藍山名字好聽,其實在南州就是一個小土墩。

周末來爬山的不少。

四月初,春雨微蔭,光景疏靈。

上午一場小雨這會還有些痕跡,石階樹梢都濕漉漉的。

吳宜牽着聞琰走在最前面。

裴新泊落後半步,拎着一袋大草莓,手上剝着橙子。吳宜偶爾轉身,裴新泊就将一瓣剝好的橙子遞去。

聞琰是能說的,嘴裏吃着也不耽誤,口齒伶俐。老人家一句、她五六七八句。一張嘴就沒停過。

從自己奶奶平常愛做的事,聊到南州北湖公園在趙慧芬的帶領下,誕生的種種錯綜複雜、離奇又新奇的相親關系,然後在吳宜樂不可支的笑聲裏,雲淡風輕地細數前陣子自己在班裏教訓的那幾個不知好歹的小男生——要場面有場面,要細節有細節,好幾次逗得吳宜扭頭找鐘影,說你家小姑娘不得了!一點不像你。

鐘影忍不住笑,點點頭,說是的。

裴決走她後面,聞言彎起唇角。

他想起鐘影小時候跟大人出去玩,一點聲響沒有,待在大人身邊從不亂跑。要什麽、喜歡什麽,得多問幾次。她從小就知道适可而止,喜歡的東西只要一次——除非在熟悉的人面前。比如裴決。她會說哥哥我還想要那個。

當然,秦苒面前可以是無數次。

他見過鐘影同自己母親撒嬌,他的妹妹聲音軟,表情也十分可愛,依偎在自己母親懷裏,仰頭小聲撒着嬌,不需要幾次,秦苒就會滿足她。

但也只在秦苒面前。

後來應該就是聞昭——這個念頭很自然地、緊跟着冒出來,裴決自己想着都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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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影從來沒有和他撒過嬌。

即使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再熟悉不過。可就連生他的氣,鐘影都十分謹慎,也不敢明着來。頂多不理人。多數時候自己生悶氣。她似乎總有些畏懼他。裴決一開始以為這是作為兄長必須有的威嚴與架勢,但後來,他只覺得自己蠢。

沒一會就到了山頂的亭子。

四四方方的紅檐亭子,青灰色的石階向四面延伸,周圍簇擁着的灌木樹叢青翠茂密。

聞琰趴欄杆上往下望,視野有些遮擋,不過市裏那片北湖公園的波光粼粼還是十分顯眼的。

陸陸續續有人爬上山,下山的人也會來這裏逛一圈,亭子一陣接一陣的熱鬧。

聞琰自來熟,領着吳宜和裴新泊認識剛上來的幾位小朋友。

幾家人藉着孩子随口聊幾句,忽然發現對面一家也是寧江出來的,于是亭子裏更加熱鬧。

裴決站在亭子外面。

上衣是深色的外套,裏面是黑色毛衣,顏色差別不是很大。假期陪伴父母,穿着稍顯随意,但因為肩寬體高,臉上表情又很少,整個人還是不動聲色的沉穩。

身後大片茂盛的竹林,坡朝下,風從下面徐徐吹來,帶着林子深處的潮濕水氣。

下周的工作安排已經發到郵箱,裴決看了會,收起手機擡眼,就見鐘影出了亭子正朝他走來。

“待會我和琰琰打車回去。”

清明雨後,日光清透,從樹隙間疏疏落下。鐘影擡頭朝他笑,眉眼細致,語氣輕柔。

“叔叔阿姨難得來一趟,你多和他們待會。”

“今天整天都圍着琰琰轉了……”

裴決沒立即說話。

他注視着鐘影,瞧着似乎在考慮她說的。其實并沒有。他只是在看她和自己說話的樣子。他會拒絕她的提議的,但不是現在,他需要知道鐘影為什麽會這麽打算。

亭子裏傳來一陣笑聲。

鐘影低聲說:“聊起來,叔叔說是專門來南州看你的。你平常很忙,都不回深州。”

裴決視線跟着去了一眼,轉回來時看着鐘影說:“沒事。他們常來。”

他嘴裏的“常來”估計是以年為單位。

鐘影微愣着點頭,思緒踟蹰的片刻,忽然有些不知道說什麽。

這樣的感受一點都不陌生。

小時候也是。

裴決時常會傳達出一種篤定又堅決的态度。說的好聽是這樣。

說的不好聽,就是不容分說的獨斷——看着人不說話的時候尤其。說話了,顯得似乎可以商量,實則完全不是。

鐘影想起那晚小區門口,裴決在車裏和她說的最後幾句話。

他說和小時候一樣。

鐘影相信了。

她總是輕易相信他——

相信時間過去這麽久,兩個人關系發生翻天覆地轉變的時候,裴決确實就是這麽想的。

“最近在忙什麽?”愣神的當口,鐘影聽裴決問道。

其實有陣子沒見,那晚車裏聊完,彼此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裴決參加了同事韓薇的婚禮。鐘影忙着藝術團和手上四個學生的考級,還有琴行的一些瑣事。等裴決加上她微信,之後吳宜聯系她到家裏吃飯,兩人的聊天記錄還是微信官方打招呼的兩句。

“老樣子。”鐘影笑着說:“你呢?”

她笑起來眼睛的弧度很漂亮,只是這些年瘦了許多,少了些圓潤明媚的少女稚氣,眼眸明亮,多了點沉靜和溫和。

裴決看她,過了會,學她說話:“老樣子。”

鐘影臉上笑容更大,覺得裴決有點幼稚,但對上裴決看她的眼神,又忽然不覺得了。

他好像只是想逗她笑。說什麽無所謂。

下山的路不算好走。

鐘影和吳宜牽着聞琰走在前面。

小姑娘似乎有點累了,話沒之前多,仰頭認真聽着兩位大人說話,偶爾點頭附和自己媽媽。

落後幾步,裴新泊忽然問裴決:“你和影影說什麽了?”

那會,吳宜一雙眼只在已經當成親孫女的聞琰身上。手裏水果吃完,扭頭想找垃圾桶,裴新泊就瞧見自己兒子和鐘影相對而立,看着話沒說幾句,鐘影就不吭聲了。

裴決:“他說你們不常來,讓我多陪陪你們——下午先回去。”

裴新泊大驚失色:“你同意了?”

裴決看了眼操心又八卦的老父親:“沒有。”

裴新泊拍拍胸口:“吓死老頭子了。”

裴決:“……”

頓了頓,裴新泊還是忍不住問:“現在到底怎麽想?”

都說自己生的自己最了解,但很多時候,裴新泊和吳宜都看不懂他們這個獨生子。

那時候在寧江,研究所剛成立,項目難度極大,所裏所有人都忙得天昏地暗。到家待不了多久又被叫回去。好在裴決早熟,會自己照顧自己,再大點,還能照顧妹妹,接送妹妹上下學。

有次鐘影發燒,家裏一個人沒有。小姑娘卻知道找誰。裴決放下作業趕緊背她上醫院。等兩家長輩出了實驗基地,得到消息、趕到醫院,鐘影已經退燒睡着,而裴決,一個人坐在窗口小燈下埋頭趕作業。手邊還擱着一碗白開水。

也許就是這樣,在很多大人都無能為力的瑣碎時間裏,這小子就已經長成一副寡言少語、沉默擔負的性格。

青灰色的石階坑坑窪窪。

山裏的風帶着涼意,山腳的櫻花不知何時進了山,淺蕩在水窪裏。

聽到裴新泊問,裴決卻只是看向走在前面的鐘影的背影。

那晚和秦雲敏吃飯,秦雲敏的話還存留在腦海。

“不過有一點可以确定,她肯定不想和寧江的任何人、任何事再發生牽連。”

裴決不知道怎樣才算“發生牽連”。

但他知道怎樣才不算牽連。

那句“和小時候一樣”,多此一舉的補充,好像是不想讓鐘影多想,實則是不允許自己多想。

所以他才會說的那麽篤定、那麽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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