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離開

第11章 離開

清明前的雨水尤其多。

趙慧芬膝蓋總是疼,鐘影帶她去看了兩次中醫,沒什麽起色,倒是學了點平常的手法,聞琰沒事就給奶奶揉膝蓋。

周崇岩打來電話的時候,鐘影正給趙慧芬兩膝貼膏藥。她手上不方便,就讓聞琰去拿手機。

聞琰一看屏幕,擡頭對媽媽說:“周叔叔。”

趙慧芬接過孫女手上的手機,開了免提。

“嫂子,崇岩啊我。什麽時候去看哥?我接你們呗。”

“要帶啥和我說,我來準備。”

趙慧芬不是很喜歡他這副給聞昭上墳搞得跟串門似的語氣,不滿道:“你小子怎麽說話呢。”

“——幹媽。”

周崇岩是個腦子缺根筋的,聽見趙慧芬聲音愣了下,當即也有點不滿:“幹媽你怎麽這樣。”

“給我嫂子一點隐私行不。小心我哥找你。”

“崇岩。”鐘影無語了。

趙慧芬哭笑不得,拍着大腿恨聲:“讓你哥來找我!”

不過她一直把周崇岩當自己孩子。

早二十多年前,南州還沒發展起來,北湖公園還只是一小塊烏漆嘛黑的水沼塘的時候,兩家人就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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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岩的父親和聞昭的父親都是南州體校的教練。聞昭大周崇岩一歲,長得結實又高大,周崇岩從小跟聞昭後頭耀武揚威,張口閉口“我聞哥”。他母親走得早,蹭聞昭家飯蹭多了,“幹媽”就叫順口了。

聞昭被選去寧江上高中的第二年,他在趙慧芬的督促下,考上南州本地一所不錯的高中。後來聞昭父親腦溢血去世,他跟着聞昭後頭磕頭,磕得老響,說以後幹媽就是我親娘,弄得聞昭和趙慧芬又感動又無語。

聞昭大學在外地上。周崇岩則一直留在南州。那幾年是南州發展最快的時期。北湖公園也是那個時候正式納入市區規劃的。

聞昭大二那年帶鐘影回南州,周家那個又破又舊的籃球場正趕上拆遷。市裏的意思是要麽拿錢,要麽挪地方。周父是想拿錢的,畢竟苦了大半輩子,一身的職業病,想拿點錢歇下來。但他兒子剛上大學,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出息——周父是個十分悲觀的人,常年嚴肅,臉上幾乎不見笑,和整天缺根筋傻樂呵的周崇岩之間仿佛是什麽病患關系,要不就是債權關系,反正不是父子關系。

那會聞昭回來,兩家人一合計,最終還是決定挪地方。

一開始說繼續辦個籃球場,頂多加個羽毛球。網球那會還沒時興。後來周崇岩聽聞昭說給俱樂部打球。他聞哥那會已經是大學生籃球一級聯賽的明星球員,學校裏也有自己的正經球隊。周崇岩琢磨着,腦袋一熱,想着索性辦個籃球俱樂部,靠着聞昭的影響力,組建一支青年職業球隊。

他們還是有眼光的,加上百分之九十的運氣——趕上南州發展高峰期,新場館的建設地現在是南州最有名的體育中心。

而周崇岩經營的俱樂部,辦得最早,這些年憑借老牌優勢吸納了很多優秀的職業球員,每年的全國職業聯賽,他們的俱樂部都出主力。

不過這都是聞昭走了之後的事。

-

“嫂子,這陣雨多,幹媽腿怎麽樣?”

打電話這會,周崇岩應該正在球館裏看訓,他身旁不時傳來球鞋摩擦地板的尖銳聲響。

“老樣子。貼膏藥管用些。”

“嗯。”周崇岩支吾一聲,沒再說什麽。

照理他也是管着好多人的老板了,可在鐘影面前,還跟小弟弟似的,說話也不利落。鐘影是見過他和手底下球員說話的,蠻有氣場。

不過每回他這樣拖拉,鐘影大概知道怎麽回事。

想了想,鐘影問:“是不是又惹雲姐生氣了?”

話音剛落,那邊就一連串地說:“哪裏啊——她天天給我上課,就差把我拎去她班裏最後頭坐着了。”

“我怎麽敢惹她生氣……她是班主任哎……我從小最怕班主任了……”

鐘影笑得不行:“那怎麽了?”

“還是結婚嘛……”周崇岩嘆氣。

說起來好笑,當年秦雲敏來南州工作,被人介紹相親,間接認識了聞昭媽媽,也就找到了鐘影。那個時候,介紹人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就是周崇岩。這麽多年,秦雲敏都換了不知道幾輪相親對象了,周崇岩還跟在後頭“雲姐”長、“雲姐”短的,說“雲姐你考慮考慮我呗”、“雲姐我們也沒差幾歲啊”,“雲姐雲姐雲姐……”念得秦雲敏頭都大了。

後來也不知怎麽,就說處處,然後一直處到現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就是這麽隐秘又奇異。聽秦雲敏說處處的時候,鐘影一度覺得處不長,可現在,她又不這麽覺得了。

“我爸天天擱那催催催——催命似的。嫂子你不知道,他現在看我眼神搞得我身上有病似的……我也是腦子一抽,前陣子吃飯提了一句——就一句我發誓。她好像就不開心了,這段時間面都沒見着幾回……說忙,忙開學,我尋思這都清明了,開一個多月?這什麽學啊……”

周崇岩語氣哀怨。

鐘影笑:“我問問她。”

挂了電話,聽了全程的趙慧芬冷哼:“別管他。”

“這麽大人,自己事情處理不好。我看他就想找人發個牢騷、賣個可憐——有這個功夫,去人跟前轉啊!”

“就是不想多費心——這難道是什麽登月的事嗎?”

鐘影豎起大拇指:“媽,您通透。”

趙慧芬很受用,擡了擡下巴:“也不看看你媽我平常都幹啥。”

“見得多了——這小子我還是看着長大的。你和雲敏說,讓她繼續晾着,怎麽舒服怎麽來!”

聞琰睜大眼,被她奶奶的氣勢震懾:“哇……”

低頭瞧見孫女亮晶晶的眼睛,趙慧芬心都軟了,摟着聞琰腦袋埋頭就親:“我們家小公主——哎,奶奶親一口——”

聞琰咯咯笑。

“奶奶問你,是你吳奶奶好,還是奶奶好啊?”老人家的慣常問題。

鐘影忍不住笑。

前陣子吃過飯,吳宜就一直和鐘影說,想讓聞琰暑假來深州。她給聞琰報了個英國游學的夏令營,為期三個月,到時候她和趙慧芬一起陪着去英國。

她都打聽清楚了,培英小學的一年級六月初就放暑假了,九月開學,時間正正好。大不了早點回來,肯定不礙事。

“——霸占人家孫女這麽久,我心裏有數的呀!”

“影影,你放心。老人家一年到頭也出去玩玩,都交給阿姨啊!”

裴新泊知道自己妻子有多霸道,便拜托裴決在中間解釋。

裴決微信上找她的時候說:“如果為難,就說琰琰暑假還有別的事。”

“不會怪你的。”

本來是想聽哥哥的話,就這麽回絕,但吳宜好像知道裴決從中說了什麽,未等鐘影仔細開口,一通電話唰地打了來,說她這麽大年紀了,下面一個小的沒有,整天對着一個都快視覺疲勞,生出來的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性格缺陷,這回好不容易來了個活靈活現的寶貝孫女,這日子才真有盼頭。

一番話不帶喘,說得鐘影腦子都轉不過來。

“性格缺陷”?裴決?

鐘影簡直哭笑不得。

不過以前在寧江,她就知道吳宜阿姨多有能幹。那個時候研究所事情多、人事關系極其複雜,都是吳宜在中間斡旋調解。後來她和丈夫出來單幹,到現在,她都是東捷航空說一不二的董事。

想來想去,加上如果真要去,簽證時間緊,得立刻辦,鐘影就把這件事和趙慧芬說了。

畢竟對聞琰好,趙慧芬沒多猶豫也同意了。

于是也就有了這幾天翻來覆去的“哪個奶奶好”這種老人家心思的問題。

聞琰自然向着親奶奶,開口都不帶含糊的,哄得趙慧芬親個不停。

傍晚一家人吃了飯。

那會雨已經停了,青灰色的天暗沉沉的。

本來計劃的是聞琰留下來寫作業,順便繼續給奶奶揉揉膝蓋,鐘影帶着辦理簽證的一些材料先去秦雲敏家,然後再把東西交給下班後來找她的裴決。

可聞琰一聽要去秦雲敏家,就有點坐不住了。

“我想去看看白居易。”

白居易是秦雲敏養的一只貍花貓,十分聰明,雖然寫不出白居易那樣的詩,但很通人性。

這個的緣故,聞琰倒背了許多首白居易的詩。每回都逮着白居易背,白居易也是個有耐心的小貍花,望着聞琰眼神嚴肅,好像在檢查她背沒背對。

聽到“白居易”三個字,趙慧芬總樂。這回也不例外。

她笑着對鐘影說:“一起去吧——吵一天了,我躺會。”

秦雲敏還沒吃晚飯,周末在家睡了大半天,母女倆來敲門的時候,她正穿着睡衣在陽臺收衣服。

白居易第一個知道來的是誰,踱到門邊喵嗚了兩聲。

門打開,聞琰看着老早守在門邊的白居易,蹲下來就抱住,摟着小貓問:“想沒想我呀?”

秦雲敏好笑:“阿姨想你呢——一天都在想。”

鐘影笑,一邊脫鞋一邊說:“崇岩給我打電話了。”

秦雲敏“哦”了一聲,沒說什麽,走到沙發旁收了衣服,又問:“時間定了嗎?”

她問的是清明去看聞昭的時間。

鐘影:“後天一大早。”

秦雲敏沒再說什麽,她進廚房拆送來的鴨脖外賣,揚聲:“閨女吃了嗎?”

鐘影:“奶奶家吃了。”

“陪我吃點?”冰箱門打開,只是動作有些急躁,秦雲敏似乎心不在焉。

鐘影看着她:“好。”

白居易知道學習時間到了,它跟在聞琰腳邊跳上沙發,端坐着、昂首挺胸準備學習。

聞琰在對面盤腿坐下,給它背《琵琶行》。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閨女這調子,可以唱一句了。”秦雲敏聽得笑,視線卻始終落在指尖。

鐘影喝了口啤酒,見她吃得慢,心不在焉的,便輕聲:“崇岩說,他和你說了結婚的事,你不大高興。”

“也不是不高興。”秦雲敏很快道,但欲言又止。

鐘影望着表姐,沒有催促。

“影影。”過了會,秦雲敏放下手裏的,叫了聲她小名。

“嗯。”

“當年離開家,怕不怕?”秦雲敏擡頭,注視着鐘影問。

聽到她突然這麽問,鐘影微怔。

耳旁,聞琰字正腔圓的語調傳來:“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四弦一聲如裂帛……唯見江心秋月白……”

良久,鐘影垂眼,低聲:“怕的。”

“那你還走得那麽幹脆。”秦雲敏笑。

“因為怕。”

鐘影扭頭看着聞琰:“因為怕,所以更要快點走。”

秦雲敏一下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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