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朝暮
第16章 朝暮
臨近中午,墓園這邊人才多了些。
雨停了有陣子,天還是陰沉,深鉛色的雲從山後站立着升騰起來。
山裏的風又冷又潮,站久了手腳冰涼,仿佛回到三月開春。
鼻端能聞到濃重刺鼻的焚香氣息,混在清明寒冷的雨水裏,攪得人腦子發昏。
沿着石階往下走,鐘影好幾次給前來祭拜的人群讓道。
公墓緊俏,寸土寸金,一條道不夠兩人并排。
她站在邊上等他們走過,聽着臨時湊到一起的兩三家人說着話,說家裏孩子成績,說親戚間的摩擦,也說死去的人當年的事,語調平常,帶着笑意。
這片公墓南州市政府開發了好些年,是藍山的一個小支脈,臨靠南州最大的一片湖。
出了公墓沿着車道走個十來分鐘,就能看到幾公裏外栖湖道的田徑指示标。
這裏只有一趟公交,直通市裏的中心商區。
鐘影在公交站臺坐下。
廣告牌新換了清明的文化标語,兩個剛跑完步的情侶正笑着走來。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等着好幾輛車。
這地方本就空曠,平時車經過得也少。只是這段時間來墓園的人多,一下倒顯得有些繁忙。
小情侶走到半途忽然擡手遮擋,鐘影瞧着,反應過來,發現不甚明朗的天又下起了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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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就對一件事習以為常。
她坐在椅子上,無奈地擡手掩面。
這次,沒有人會回去給她找傘了。
耳旁忽然傳來兩聲車鳴。
有些突兀,與周遭的窸窣平和格格不入。
鐘影沒留意,她還在想以前的事。
和往常一樣,聞昭墓前說了些琰琰的近況。說來說去其實沒有什麽重要的。她覺得按照聞昭的性格,如果有什麽需要知道,肯定會入夢來問。
可這麽些年,聞昭一次都沒入過她的夢。聞琰倒是有幾次夢見爸爸。夢見爸爸像頭大獅子,威風凜凜,而她是只小獅子,在一望無際的森林王國裏,也十分威風。
天色青灰,透明的雨絲在半空被風吹着牽扯。
小情侶竊竊的說話聲傳到耳邊。
“是找她的吧......”
“要不要叫一下——”
“影影。”
裴決聲音傳來時,鐘影還以為自己幻聽了,擡頭看到裴決擔憂的面容,她愣了下:“裴決?”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過來。這條路直通栖湖道。
裴決一身挺拔利落的飛行制服,看樣子剛下班。他在鐘影身邊坐下,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落在鐘影空蕩蕩的脖頸間,目光微凝。
不過他卻沒多問,半晌,想了想只是道:“怎麽這裏坐着?”
“等公交呢。”鐘影笑:“剛下班嗎?”
裴決點頭:“嗯。飛了個長線。”
“去哪了?”
“赫爾辛基。”
“芬蘭。”
“對。”
“那裏是不是很冷?”鐘影問。
裴決笑:“快凍死了。”
鐘影也忍不住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會。
像十分熟識的朋友,也像裴決允諾的,和小時候一樣。
“雲姐說請你吃飯呢。”鐘影看着他道。
自從上個月醫院碰見,過後裴決請秦雲敏吃了頓飯,秦雲敏就想着這麽多年沒見,正好也一起聚聚。
裴決想起來了:“五一放假?”
“對。你有空嗎?”
“我和雲姐說要看那周的調班,肯定是有空的,但具體時間還不知道。”
鐘影點了點頭:“她到時候肯定會再聯系你。”
話音剛落,裴決卻突然說:“怎麽沒戴項鏈?不喜歡嗎?”
他問的實在突兀,不知道是突然冒出的念頭,還是已經在心頭盤旋許久。
鐘影愣在原地。
裴決注視她有些無措的雙眸,眼底笑意溫和:“是不是不喜歡?”
鐘影搖了搖頭:“不是……”
裴決點頭:“那怎麽不戴着。”
語氣是慣常的從容自若,讓人聽不出任何異常,似乎鐘影今天沒戴項鏈,是一件蠻了不得的事,值得專門問個一二三四句。
“今天出門,戴着不方便。”鐘影低聲。
裴決了然颔首:“這樣。”他好像有些遺憾,又好像在認真思索什麽。
鐘影望着他,被他的溫和而慎重的神情弄得莫名緊張。
這樣的緊張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走吧。”
過了會,裴決起身,對鐘影說:“我送你回去。”
鐘影看了眼站臺上距離指示,說:“你下班很累了,我坐公交回去就好。”
裴決笑着叫她:“影影。”
鐘影只好站起來。
只是走到一半,鐘影忽然頓住,扭頭望向山上。
“怎麽了?”裴決問。
不知為何,那種就快丢在腦後、落下什麽的感覺,陡然間變得十分強烈,強烈到鐘影覺得必須要将那把傘找回來。
“找傘。”鐘影說。
裴決怔住。
她的面容一瞬間變得分外堅定,好像這件事容不得片刻猶疑。裴決一下就想到那年她離開家,也是這樣,眼底好像閃着一簇火苗,灼灼逼人。
裴決一把拉住鐘影,看了眼自己停在對面的車:“我送你。”
路程很短,下車的時候,毛毛雨已經停了。
山腳的雨到了山腰,只剩下風裏寒冷潮濕的水汽。
裴決脫下外套披在鐘影肩上,兩人并肩朝山上走。
快到聞昭墓前,裴決站住腳步,他對鐘影說:“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鐘影點點頭,快步跑向聞昭。
這樣的背影記憶裏出現過無數次。
裴決轉過身,望着朦胧雨線裏青翠豐茂的山。
墓碑前燒起的白煙朝着四周游蕩,很快就消失在寂靜的天地。
他是大二那年暑假回寧江才知道鐘影和聞昭在一起了——說在一起并不準确。畢竟那會兩人高三,正是學習最緊張的時候。鐘影和父母說去市圖書館自習,其實是去見聞昭,給聞昭補習。晚上,聞昭騎自行車送她回來,兩個人在暖黃色的路燈下說話,說到地老天荒的那種,鐘影回去就是一腿的蚊子包。
裴決想,沒有關系,從小到大,妹妹喜歡什麽他都會滿足。何況這還是最不可靠的高中生戀愛。等高考結果出來,或者,等大學分隔兩地——這感情怎麽可能比得上他與妹妹從小日複一日的朝朝暮暮。
他這麽告訴自己,窗前沉着冷靜地注視着路燈下沒完沒了的兩人,然後,等咚咚咚的上樓聲傳來,他會适時打開門,像個兄長關心晚歸的妹妹一樣,嚴肅又有些溫和地問她這麽晚去哪了?
鐘影一邊彎腰撓腿上的蚊子包,一邊小聲說和同學自習去了。他只是笑,說下次早點回來,然後側身讓出一條道,讓鐘影進來,說給她找風油精擦。
空調冷氣很足,鐘影裹着他的毛毯坐在床沿,低頭注視裴決沾了風油精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說:“哥哥,我可以自己塗。”
少女的小腿白皙纖細,鼓起來的蚊子包紅通通的,裴決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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