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心肝

第73章 心肝

鐘振不是很明白。

他站在原地, 還是前一刻起身去往廚房的動作,但之後裴決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難以理解。好一會, 身體仿佛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震動。他望着裴決, 望着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竟然生出幾分畏懼。

“……樓下有個小孩和我說了鐘凱陽的病情。”

“真是不幸——聽說前陣子差點沒搶救回來?”

鐘振瞳孔猛地緊縮。

他震驚的不是裴決知曉的詳細, 而是最後那句裏的惡意。仿佛這個他視若珍寶的孩子,就應該這樣, 時時刻刻,痛苦不堪。

裴決垂眼,語氣憐憫,卻毫無起伏:“不過我可以幫忙照看。”

前後差別太大,以至于裴決這句落下好一會,鐘振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驚恐神情。

等明白過來,他的表情霎時一松,扯開嘴角要說什麽, 又聽裴決面無表情道:“前提是你——”

“從今往後, 給我躲起來。不要出現在影影面前。”

屋子裏安靜得只剩風扇吱吱呀呀的轉動。

一壺水燒開有一會, 鐘振這個時候才感到口渴。他咽了咽唾沫,後脊背僵直, 怎麽都說不出話。

鐘振覺得, 裴決大概是瘋了。

但從裴決說話的神情看,他自己是一點不覺得。

甚至,眼下鐘振突然的出現,對他而言, 就好像陰溝裏的老鼠冒頭,會吓到人的——他最不願意的就是這只老鼠吓到人。

他希望老鼠永遠地、老老實實地, 待在陰溝裏。

“我看這裏東西也不多——今晚就走?可以嗎?”

裴決微微一笑,嗓音輕而低,依舊是一副循循的語氣,聽着竟然有些善解人意。

“不要留下痕跡。”

“不要告訴任何人。”

“如果讓影影知道——”

前面所有的話他都說得無比自然,好像思慮已久,眼下已成定局。

唯獨這一句,到了這一句,裴決注視鐘振的眼神和表情才有了細微變化。

仿佛鐘影一旦知曉,事情就不是這麽簡單了。

裴決沒有說下去,他神色平靜,漠然端詳着臉色煞白的鐘振。過了會,他走到一旁,擡手關了咿咿呀呀叫着苦的風扇。

屋子裏頃刻陷入一種更加詭異的寂靜。

“如果我不走呢?”

鐘振死死盯着裴決,渾濁不堪的眼睛裏,閃過兇狠和遲疑,過度受驚的面龐一時間難以做出合适的表情,竟然出現些許扭曲。

從裴決進門,他發表完長篇大論的美好願景,到現在,鐘振覺得整件事過于荒謬了。因為即使在他最差的設想裏,也就只有“鐘影不見他”這一條。他至少還是鐘影的父親。裴決這樣,好像他是鐘影的噩夢——

可再怎麽樣,又關他裴決什麽事!

似乎知道鐘振不會心甘情願,聞言,裴決很淡地笑了下。

他慢慢走到門後,擡頭注視面前挂着的标有“港平醫院”字樣的塑料袋。

鐘振視線跟随,有那麽幾秒,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他萎縮在原地,身體一點點地往後挪,然後在之前起身的椅子上坐下。

塑料袋裏是鐘凱陽的藥單和最近幾次的檢測報告。

裴決一張張拿出來看,看完一張放回去再拿第二張。他的動作很輕,似乎很在意這些,于是看得也仔細。

時間仿佛靜止。

鐘振坐在座位上,漸漸有些坐不住。膝上捏成拳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他大概是真的老了。

看完,裴決細心收好,像是才想起來,笑着轉頭問鐘振:“鐘叔剛剛說什麽?”

鐘振沒擡頭,佝偻着身軀,好久才說:“你會幫我照顧他?”

裴決點點頭,開口如同一個大善人:“我只盡人事。”

話音落下,老人猛地擡頭望向他,面目猙獰:“凱陽要是有什麽意外——”

“你又能怎麽樣?”

鐘振僵在原地。

裴決冷笑:“鐘叔,我不說第二遍。”

“就今晚。”

說完,他擡手放上門把,準備離開。

門打開的一瞬間,他聽到鐘振在後面低低笑着問了句:“鐘影她媽死的那天,你也在醫院吧?”

裴決頓住。

“我看到你了。”

記憶裏,那天的天氣可沒有今天這樣明亮。

陰沉沉的,仿佛随時就是一場天翻地覆。

他自知理虧,被鐘影趕出醫院,站在停車場等着。畢竟這樣回去,秦家人看了,指不定又要鬧一番。還有秦苒留給鐘影的錢,她一個小姑娘,怎麽能拿這麽大筆錢?

只是很奇怪,天壓得越來越低,雨卻一直沒下來。

他仰頭看着天,心裏為難又發愁,忽然,就看到樓上某道窗口前沉默伫立的青年。

那會,他是欣喜的,他希望裴決勸勸鐘影。

什麽時候回來的,竟然不說,鐘振朝裴決招了下手。

他不确定裴決有沒有看到自己,招了那麽一會,他就看到面目模糊的裴決擡起一只手捂住臉,很久都沒放開。

“——小影不會喜歡你的。”

“她親口說的。”

身後,鐘振竟然呵呵笑了起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裴決面容冷漠,沒再回頭,迳直關上門離開。

-

炎炎烈日好像被定格,空氣都翻滾起層層熱浪。

喝了咖啡似乎精神些,鐘影走到窗邊往下看。那個原本在程舒怡嘴裏消失的撈金魚的男人,忽然又出現了。

這會他沒有在樓下的金魚攤駐足,而是立到了街對面,正仰頭望着他們這棟公寓。

盛大耀眼的夏日白光照射在他身上,眉宇英挺,玉石一樣黑沉的眼眸格外清晰。只是不知為何,整個人有種立在冰天雪地的徹骨冷意,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透着讓人難以琢磨的神思。

下秒,他就看見她了。

唇角揚起的笑容好像枝頭綠意,清隽明朗,前一刻讓人心頭莫名不安的神色眨眼消失不見。

他兩手插兜,仰頭遙遙望着鐘影,姿态疏闊,好像少年時,注視她的目光一如既往。

程舒怡正在換衣服,穿衣鏡裏瞧見窗口兩人眉來眼去,不由好笑:“你先下去。我一會就來。”

鐘影點點頭,轉身拿起包就跑了下去。

似乎知道她要下來,裴決沒再站太陽底下。他走到金魚攤前的遮陽傘旁等她。水底的金魚不聲不響,躲在陰影裏。

随即,身後腳步聲響起。

還未扭頭,手臂就被挽住,鐘影笑着去看那些乘涼的金魚。

“舒怡說你剛才在撈金魚”,她擡頭看裴決:“撈到了嗎?”

妹妹心情不錯。看來和朋友在一起很開心。裴決注視她彎起的唇角,過了會,忍不住低頭去親,想起那一陣窗口聽聞的細碎話語,換上一副恰巧想起來的神情,問道:“聊了什麽?”

兜售的金魚種類繁多,黑白、黑金,通體紅色、銀色,也有黑紅交錯的,不過身材大都圓鼓鼓,裙擺一樣的長尾随着水紋安靜散開。

明亮的太陽光照射在一角池邊,水面好像剖開的晶石,粼光閃爍。

鐘影蹲下來仔細看金魚,沒直接回答,糊弄道:“就說了之前那些事……”

她似乎對一尾小紅魚格外偏愛,拿起網兜就去撈。

裴決跟着她蹲下,摸了摸鐘影散落的長發,擡手撩到妹妹肩膀上。

“那你臉紅什麽?”忽然,裴決問。

手上頓住。

鐘影轉頭瞧着恍若無事、單純好奇、偷聽還正大光明來問的裴決,臉上要笑不笑,抿唇問他:“什麽?”

“我聽不懂。”

裴決點點頭,笑起來,沒再說話。

小紅魚格外活潑,幾次三番逃離網兜,橫着眼睛從水底下斜睨鐘影,似乎有點不屑。

鐘影:“……”

她扭頭看裴決。

裴決盯着嚣張的小紅魚,搖了搖頭:“真是不給面子。”

鐘影樂了:“你幫我捉它好不好?”

說着,網兜遞到裴決手邊。

一點都不像小時候,面對哥哥提出要求,還有些拘謹和遲疑。這會,鐘影遞網兜的動作,熟練到似乎在過往的歲月裏,裴決早就這樣有求必應無數回了。

裴決接過,但也只是接過,然後注視笑眯眯等着他的妹妹說:“那為什麽臉紅?”

鐘影:“……”

她站起來往陽光下走:“你好煩。”仿佛氣極的小女孩,撒手就不管了。但料定裴決一定會跟上來,于是走得不算快。

裴決忍不住笑,放下網兜去拉妹妹。

“中午去哪吃?”裴決拉她往陰處走。

“我的魚呢?”鐘影低頭往他手底下看。

“——為什麽臉紅?”裴決笑着繼續逗她。

“裴決。”

話音剛落,裴決握着妹妹手搖了搖:“好吧。”

中午和程舒怡一起吃了茶西圖瀾娅餐廳,之後兩人去她暫時工作的地方看了看。

不算寬敞的一個培訓機構,和南州的藝術團比起來,甚至有些寒碜。學員也很少。不過這樣的好處是,程舒怡每天用來練習的時間很寬裕。

距離十月份的選拔還有兩個多月,鐘影覺得按照這個節奏,程舒怡拿下預選賽應該沒問題。

晚上聞琰照例打來視頻。

程舒怡好久不見聞琰,聽聞琰叫一聲“幹媽”都要犯暈的程度。聞琰不好意思,最後只能轉移話題:“幹媽要不生一個小妹妹吧?肯定比我可愛。”這兩句堪比止暈藥——程舒怡頓時不暈了,頭腦也清醒了,她呵呵笑着對屏幕那頭的聞琰說:“寶貝瞎說什麽。”

“幹媽有你一個就夠了。你是幹媽的心肝。幹媽只有一個心肝。”

回去路上,公主偷偷發來信息,對自己媽說:“媽媽,我現在是六個人的心肝。”

鐘影:“……”

可數來數去,吳宜、趙慧芬、自己和程舒怡,怎麽都缺兩個心肝啊。

鐘影問裴決:“還有誰啊?”

裴決欲言又止,驚奇他們離開深州也才不過兩天。

片刻,他充滿憐愛地望着鐘影,小聲委婉:“你表姐。”

鐘影有種被抓包的心虛,頓了頓,裝作無事發生:“那還有呢?”

裴決也搞不懂。鐘影便發信息問了句,下秒,她盯着最末的一個名字,難以置信:“這小子知道什麽是心肝嗎?!”

裴決探頭,琢磨道:“小學生思維吧。最好的朋友之類的……”

“做大人的最好不要先入為主。”

鐘影氣笑了,瞪他:“那你小學的時候什麽思維?”

聞言,裴決面無表情看着妹妹,坦然道:“我就比較簡單。”

“什麽?”

“長大一定要娶妹妹。”

鐘影:“……”

很奇怪,這樣一個日常的瞬間,說出仿佛命運一樣的字眼,一點都不違和。也許是這話聽着稚氣,天真又直率,好像回到小時候。只是小時候的裴決可不會當着妹妹一本正經說出這樣的話,會吓到妹妹的。

鐘影笑着扭頭,窗外一閃而過的霓虹絢麗,好像從過去追來的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璀璨。

回到酒店,遇上同樣回來的新婚夫婦。

鐘影是不敢喝酒了。裴決也認為妹妹乖巧,大概是不會再喝多的。可等兩人回到房間,鐘影還是暈了。

她坐在床尾,一雙眼直直落在蹲着替自己脫鞋的哥哥身上,半晌,小聲:“真的不喝了。”

裴決擡頭,握着她的腳踝笑:“怎麽了?”

他可沒有半分怪她的意思。

鐘影往後躺倒,沮喪道:“天天晚上做酒鬼。”

一句話說得實在好笑,裴決忍不住笑。他坐在她身邊,替她揉站了一天高跟的小腿肚。

很快,她就睡熟了。

但也沒有睡太久。

再次醒來,房間光線朦胧,浴室傳來水聲。

鐘影翻身坐起,昏暗的視野中心,出現一盞十分可愛的玻璃魚缸。

一尾活潑靈動的小紅魚乖巧伏在缸底,白日裏的嚣張消失不見,這會,和鐘影面對面,似乎有些拘謹。

水聲在身後暫停。

有人帶着一身潮氣擁住她溫暖的身體,裴決吻着鐘影散亂的鬓角,笑着說:“現在可不可以說了?”

“我可是專程去捉它的。”

“什麽?”鐘影腦子完全就是懵的。

“為什麽臉紅?”

鐘影:“…………”

好一會,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裴決!”

“真是愁人。”裴決無奈嘆息。

妹妹不依不饒,于是,他打算先把妹妹親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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