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都言【修】

都言【修】

蘇遠航進門的時候，蘇晴正坐在藤椅上，面對着半拉開的落地窗。

夜風從窗子裏灌進來，吹亂了她額前散碎的頭發。她正側着頭，背靠着椅背，微微閉上了眼睛。

“晚好。”蘇晴說道。

外面正下着點淅淅瀝瀝的小雨，蘇遠航推門進來的時候，甚至有些難得的狼狽。

他收了傘走進來，褲腳和肩膀處都一片濕漉漉的，袖口卷了幾卷，甚至連蒼白面頰上濺上了幾點雨滴。蘇遠航有點不耐煩地蹙起眉，“你想怎麽樣？”

也許是因為最近來的交流，使得蘇遠航難得願意平心靜氣的和她說話。

他沒有和楚淩源一樣沖動的上來就問白薇薇，這一點倒是讓蘇晴有點意外——

畢竟這家夥可那麽喜歡白薇薇呀。

蘇晴笑了笑，道：“換了鞋再進來，地毯弄髒了怪對不起保潔阿姨的。”

蘇遠航皺了皺眉，蹲下來換了拖鞋。

他長腿一邁，走進來，最後停在了藤椅的反方向，“薇薇呢？楚淩源說你把薇薇約出來了，但是現在找不見人，薇薇的手機也關機了。”

“你是來找我興師問罪呢，還是真的有事情要問我？”蘇晴将椅子轉了過來，她笑吟吟的望着蘇遠航，手指關節很有節奏感的敲打着扶手。

蘇遠航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她托着下巴，腳尖百無聊賴地打起了拍子。“我真的挺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個。”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裏。”沉默之後，他突然擡起頭來，這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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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晴嘆了口氣，“好了好了，你的薇薇一點事都不會有，我保證。”

“你拿什麽保證？”蘇遠航道，“她現在在哪裏？你怎麽約她出來的？你怎麽和她說得？她現在好不好？——”

他每問一個問題，蘇晴就配合的挑一次眉毛。

一連串的報完問題之後，蘇遠航突然問道：“埃利亞呢？”

“嗯……他嘛，你早點過來說不定還能見到他最後一面。”蘇晴輕描淡寫的說道，“不過也真可惜，要是你不過來的話，我也不會朝他下手了。”

蘇遠航：“……”

蘇遠航整個人都懵了一瞬，好好的講着白薇薇，你怎麽下手幹掉了埃利亞？

他不是你這邊的隊友嘛_(:зゝ∠)_

“先不提埃利亞了，還是繞回一開始的話題吧。”蘇晴笑了笑，“我們來玩個游戲好不好，打開你右手邊的箱子，對，就是那個。”

蘇遠航不耐地蹙起了眉，他下意識地想要發火，但沉默一會，他依舊俯下身去拿起了箱子，打開之後，冰冷而銳利的金屬寒光猝不及防的投射在視網膜上。

蘇遠航貫來穩定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顫了顫。

卻并不是因為箱子裏的東西——坦白來說，只要有錢，還沒有弄不到的東西。

對他們這些在錦衣玉食裏長大的小孩來說，這還真不怎麽稀奇。

會讓他感到不安地，始終還是坐在那裏笑吟吟的望着他的蘇晴。這是個瘋子，誰也不知道她下一刻能幹出什麽事情來。

蘇晴早些年繼承了母親的神經質而敏感，又加上中二期的叛逆，她甚至幹過即使是他們這些胡作非為、無法無天的富二代都為之咋舌的荒唐事情。

唯一的區別就在于，那個時候她只是拼命的折騰自己、糟踐自己，旁人看着也就當做笑話看看。但是現在……她既然對自己都能無所謂，還指望她把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嗎？

“嗯，來玩個游戲吧。”蘇晴說道，“你只有一次機會能問我，槍裏也只有一發子彈。”

“來看看最後你有沒有得到你想要的呀。”

蘇遠航面無表情地盯着她，飛速的從盒子裏拿出來，手法熟練至極，沒有一絲顫抖的上膛，然後将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向蘇晴，眼神冰冷至極。

“我不想玩什麽游戲，薇薇在哪裏？現在就告訴我。”他冷冷地說道。

蘇晴滿不在乎地晃蕩着小腿，仿佛槍口對着的根本就不是自己一樣。

“不要這樣破壞游戲規則呀，你這樣會讓我感到很不舒服的。”蘇晴說道，“和你說了問題只有一個，不如好好想想看問什麽比較好？”

蘇遠航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超過三秒。

他走了上來，将槍口抵住了蘇晴的額頭，迫使對方仰起了頭看着他。

蘇晴依舊在笑，“都和你說了威脅我是沒用的。順便提一句，爸爸已經在來得路上了，你最好還是快點問清楚呀。”

蘇遠航的手指突然劇烈顫抖了一下。直讓人擔心他會不會直接扣動扳機。

他啞着嗓子問：“他……怎麽會來這裏？他已經很多年都不來z市了，你也明白這裏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我媽媽的死？”

蘇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來，自問自答的說道，“對呀，就是意味着我媽媽的死呀。他一直不肯來這裏，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對不起媽媽……”

蘇晴的聲音越壓越低，到最後幾乎像是竊竊的語調一樣。

“你知道了什麽？”他頓了頓，強裝若無其事的問道。

“什—麽—都—沒—有—喲。”

蘇晴接着說道，“最好還是快一點，畢竟等爸爸來了看到這一幕可不太好。”

随着這一句話的落地，房內的氣氛也已經降到了冰點。

充滿着一種、暧昧的、膨脹的、好像充斥着整個屋子的沉重氣流，使得蘇遠航突然覺得自己手上的利器是如此之重，重的幾乎要擡不起手腕來。

從手腕到指尖，都在劇烈的，甚至是瑟縮一樣的顫抖着。

最終，他苦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槍。

“做不到嗎？真是可惜呢。”蘇晴望着蘇遠航似乎控制不住有些顫抖的身影，勾起唇角說道，“我說了還有一個問題哦。”

“兩個問題，兩個人。你選擇問哪一個？”

“選擇了第一個的話，就依舊能像往昔那樣‘開心幸福’的生活下去，而且說不定還有機會追求到自己的真愛。選擇了第二個的話，就意味着要将你二十多年來看似完美——哦，不好意思，實際上并不完美的人生撕碎的支離破碎……那麽，你要選哪一個？”

蘇遠航沉默住了。

他的樣子實際上是很好看的，像是日漫中走出來的那種憂郁美少年，五官無可挑剔，氣質也因為童年的遭遇盡管有些陰戾，但總的來說還算是優雅從容。

但是現在蘇晴看着他，就好像看見了一張白紙做成的人偶。

蒼白到讓人……不由得心生愉悅的地步。

##

良久之後，蘇晴才終于開了口。

“我很高興你做出了這個決定——這意味着我又有好戲可以看了。”

這句話一瞬間打破了屋內如死水般窒礙的氛圍，而蘇晴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和惡趣味。

“白薇薇不會有事——當然，之後我就不能保證了。”

蘇遠航：“……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的。”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吧。”她說道，“——你是從什麽時候發現的？”

蘇遠航一句話都不說，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房裏的角落，視線早已沒有了焦距。

——比起小說裏的情節，現在的蘇遠航可是要痛苦的多。

他向來是個非常不肯将自己虛弱的一面暴露出來的人，如今卻被強行的拆開了那層虛假的面殼，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蘇晴說道，“現在左轉，去二樓的書房，書房的櫃子裏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裏面是你要的東西。當然，槍裏真的還有一發子彈，也都留給你。”

蘇遠航眼珠赤紅的看着她，許久才轉動一下。

在意料之外，或者是意料之中。

他幾乎是瞬時就撿起了剛剛掉在地板上的槍/支，直直的指向了蘇晴，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電光火石之間，沒人能反應的過來！

微小而又清晰的一聲響聲，蘇晴惬意的閉上了眼睛。

……然而槍裏卻并沒有子彈。

蘇遠航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來，仿佛剛剛被打撈起的魚，他癱倒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眼裏不知道是慶幸還是茫然。

現在他看上去，什麽都不在乎了。

盡管眼裏的情緒激烈的讓人擔心他會不會就此襲上來，擰斷她的脖頸。

但是他最終也只是回歸于平靜。

——迫不得已的、強自維持着最後一點尊嚴的平靜。

“別這麽幼稚。”蘇晴說道。

她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的繼兄，“真的槍我放在櫃子裏，和你想要的東西擺在一塊。大概不超過十分鐘爸爸就會過來，接下來怎麽做你自己決定。”

“順便一提——”

蘇晴不懷好意地轉動了下眼珠，“你不會還有那種天真的念頭，以為事情的真相揭露出來了，爸爸還會想以前一樣對你？不，他可不需要一個對他深懷恨意的繼承人……”

他啞着嗓子：“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知道！？……明明……”

“明明這些東西都可以葬送在時光裏？你到底多天真啊，我親愛的哥哥。”蘇晴笑了笑，說道，“他要是真的在乎你，當初就不會下這種決定。”

說到這裏，她不禁俯下身，輕輕的拍了拍蘇遠航的臉頰——

這本來是個相當輕蔑且暧昧的動作，但是現在做來卻是如此恰如其分。

蘇遠航木着一張蒼白的臉，伸手拍開了她的手背，蘇晴也不以為意。

她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去，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在對方耳邊說着。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爸爸這麽多年來的私生子到底是誰解決的……”她的聲音含着笑，輕而軟，仿佛誘惑夏娃吞下禁/果的毒蛇一般，“你不會真的以為你的媽媽會做這種事情吧……你心裏也是很明白的，她不可能背叛爸爸，她那麽喜歡爸爸……”

她忽的一轉，語氣甚至是帶着一丁點憐愛地，“你也別這樣想啊，你不是很喜歡我爸爸吧？這下鑒定結果出來了，你是他親生的小孩。”

潛臺詞兩人都很清楚，原主的母親正是發現了這一點，一氣之下跑去z市，這才不幸車禍身亡。這也是蘇父最痛苦的事情，雖然不清楚他将這份恨意轉移了多少，但是他看着蘇遠航的時候，肯定是沒有半點愛意的。

蘇遠航攥緊了手指一言不發。

他那麽多年的自卑和痛苦在這句話面前，就好像一個拙劣的玩笑。

“別這樣，開心一點。”蘇晴無不惡意地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原文中，在蘇父死後發現了這一點的蘇遠航，可是将全部的恨意轉移到了原主“蘇晴”身上。誠然兩人活得天差地別，骨子裏基因卻沒多少變化。

同樣是蘇父的小孩，一個被嬌生慣養捧得高高在上，一個被隐藏了身份，甚至用繼父的角度刻意施舍親情就是方便來為了照顧前者，蘇遠航毫不意外、甚至帶了一點悲哀的想道，哪怕蘇晴稍微懂一點這方面的東西，哪怕她喜歡的人稍微能照顧她一點……

現在他還會在這嗎？

不，不會了，蘇父雖然會養大他，但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而蘇晴呢，就算是她再怎麽不學無術，她在他眼裏依舊是他的珍寶，他的世界，他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捧給自己的小公主，也不希望對方沾染到一丁點的罪惡。

蘇遠航自嘲的輕笑了起來，他将對方視為自己人生路上的偶像，唯一會對自己好的人。

就是利用也沒有關系——但是怎麽辦，現在真的感覺痛苦的沒法呼吸。

被最敬重、最愛的人整整欺騙了十幾年的感覺會是怎麽樣的呢？

蘇遠航沒有說話。

他的眼裏終于出現了絕望而黯淡的神色來。

很難以想象，絕望、痛苦、掙紮、憎恨、羨嫉……諸如此類的負面情緒怎麽能在一雙眼睛裏糅雜出現了這麽久，怎麽有人能有這麽激烈的心理變化？

“我記得，你說過要成為和爸爸一樣優秀的人吧？”

臨走的時候，蘇晴像是不經意的提了起來。

然而在場的另一個人已經不會給她一丁點回應了。他狼狽的坐在地板上，那份曾經讓埃利亞失去了利用價值的鑒定證書，就在手邊的牛皮紙信封裏。

“那麽……現在已經差不多快像了。”

蘇晴輕輕地說道，她用着誇獎一樣的語句，無不諷刺的說道，“畢竟爸爸，可是沒有心的人呀。”

蘇遠航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怔怔的坐在原地，仿佛已經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能力。

無論是誰，遭遇到這種事情，做出的反應都不會比他好多少。

畢竟，蘇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不僅僅是繼父。而是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一直以來在不斷模仿者前進的目标，生命裏……最溫暖的角色。

他從小就沒從周圍人身邊獲得哪怕一點愛，在他看來，全世界或許都比上上對方的一句話。

可以說，在他最苦難而仿佛永無邊際的年華歲月中，支撐着他勉強度過來的，便是蘇父其實并不怎樣溫柔的督促。

盡管帶着強烈的利用意味——但他依舊甘之如饴。

只是如今……

這真是一出諷刺的鬧劇。

盡管蘇遠航看上去并沒有歇斯底裏，也并沒有痛哭流涕，只是平靜的看着蘇晴。

“好走不送。”

他這麽說道，語調沒有一點起伏。

但是——她很明白，這家夥壞掉了，徹頭徹尾的壞掉了。

他強自僞裝出的一點尊嚴下，是快要扭曲發瘋的靈魂——只有自取滅亡這一條路可走。

反正……也沒什麽值得在乎的東西了……

##

蘇晴離開別墅的時候，看見了蘇父的車正在往這邊過來。

她坐在車上，無動于衷地看見蘇父慌忙的沖進來別墅，然後十來分鐘後……

“砰——”的一聲。

清脆的槍鳴驚起了圍繞在別墅周圍的鳥兒。

殘陽凄厲的照射着大地，淅淅瀝瀝的小雨依舊下個沒完。

蘇晴下了車，撐起傘。

傘骨觸手冰涼，傘面是蘇遠航最喜歡的栀子圖案——因為蘇父的院子裏栽種了很多。

估計再過一會楚淩源就要來了吧？

真好啊，無論如何，蘇遠航肯定是不會再娶白薇薇，也說不定不能娶了。這下倒是讓楚淩源可以放心大膽的追妹子了。

還不如就讓蘇遠航上了呢。蘇晴撐着傘，百無聊賴的想道。

畢竟她對楚淩源也沒什麽好感。

到底誰死了呢？

真不好說啊……

蘇父到底愛不愛“蘇晴”的母親呢？當年的意外到底是不是他故意的呢？

這些蘇晴都不在乎了。

反正任務也已經做完了，這個世界也不幹她什麽事了。

她就這樣，慢慢的走在雨裏，感受着冰冷的水珠濺上小腿的清晰觸感。

——其實……

——槍裏，從一開始就沒有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