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恨的人
我最恨的人
在我三十一歲那年,我遇見他的時候只有血光一片。
一群戴着盔甲的人闖入,吓到了正在與妃子們嬉戲打鬧的父皇。父皇蒼老的身軀一顫,跌坐在地上。
我跪在角落,看着平日裏欺壓我的宮人們驚慌失措,他們的哭叫很吵。
他拿着那把還沾着血的劍,闖進父皇的領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将父皇的頭顱揮砍在地。
只可惜當時的我實在膽小,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看我,而我又看向父皇噴湧出來的鮮血,就這麽昏了過去。
-
十七歲那年,阿娘永遠的離開了我。
我在她的棺材前只知道哭,她走了快一個月了,我還在哭,連父皇都不想理我了。其實我很清楚,是他害死了阿娘。
然而我低估了父皇的厲害之處,他不需要對我有什麽行動,就已經有人對我很不好了。
阿梧去內務府,卻怎麽也領不到屬于我的列錢,就算是我去,他們也不肯給我,還朝我哭窮。
宮人們怠慢我,阿梧訓她們,她們也不聽,最後我将她們趕到別的宮中。
“喲,殿下好大的氣性啊”,她們向我說話時陰陽怪氣,道:“好歹您也是位皇子,就不能肚量大點?”
阿梧非常生氣,罵人非常難聽,卻被她們笑話是個潑婦。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啊”
她們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登時哄堂大笑,我頓時感到呼吸一窒。
我父皇當年只是不受寵的皇子,前面有好幾個皇兄壓着,就連他的弟弟也比他好過。
而我的阿娘,雖是一介茶商的庶出小姐,卻頗得父母關愛。
她本可以嫁得好人家,卻義無反顧的嫁給了我父皇,随他遠赴遙遠的封地,吃苦耐勞,無怨無悔,做他的賢內助。
以前,我總能看見父皇握住她龜裂的雙手,哭着說以後會對阿娘很好很好。
後來的局勢發生了變化,父皇打算只身前往京城,那日天寒,阿娘把禦寒的衣物披在他身上,千叮萬囑。
父皇當時握住阿娘的手,道:“有朝一日,我一定讓你好好的,不再吃苦”
那時我才五歲,有關在那封地裏的記憶并不多,卻記住了這句複雜的話。
父皇這一去,就去了四年。
一開始還有書信,後來杳無音訊。
我們一直過着清苦的日子,阿娘則日日夜夜都在擔心父皇。
有一次,阿娘和阿梧有事出去了,留我一人看家,當天發起了大水,我不小心掉在水中,是及時趕回來的阿梧将我拉出水面。
夜晚很冷,阿悟只能抱着我,想我能暖和點。
最後窮得揭不開鍋,阿娘只好前往京城尋找父皇。
我記不清路途有多艱難,只記得自己一不小心從阿梧背上摔在下來,還滾了下去。
阿娘和阿梧輪流交換将我背起來,有好幾次我要睡過去時,阿梧總是搖我,叫我不要睡。
因為在那種地方一睡,那就真的醒不過來了。當時的我不懂,只不聽地哭。
去京城就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經,可我們沒有孫悟空的保護,只有兩位女子和一個小孩。
花了兩年才到了京城,父皇依照禮部的意思,阿娘成了皇後,入住了椒房殿。
阿娘心疼我,讓阿梧貼身照顧我。
一開始父皇還來看看,之後就不怎麽來了,他還對阿娘冷冷道:“你就這樣當娘的?”
我那時才知道,在那六年裏,父皇已經有很多兒子和女兒。
我最讨厭的,就是那個年齡最小的八皇子秦舟月,明明還小我六歲,卻總是一副大人的模樣。
我更讨厭的就是佳妃,然後是趙貴妃,她有幾分像我阿娘年輕的時候。無論她再漂亮,我都讨厭她。
秦舟月要認真學習,我把他抓出去逃課,還命令他不準告訴別人,不然就要他好看。
趙貴妃罵人可狠了,一點都不像我的阿娘,她也罵過我,但從不會罵得那麽狠。
記得有一次,秦舟月被趙貴妃罰跪,不準他吃東西,我就很高興,當着他的面,把他喜歡吃的點心往嘴裏塞。
至于那些皇子公主,我也不會給好臉色。
二皇子的書法漂亮,我就在一旁說,醜死了,一點也不好看。
三公主喜歡穿藍色的衣服,我就笑她品味堪憂。
四公主刺繡很好看,我就罵她蠢,繡的什麽玩意。
五皇子是練武功的,我就說他是個肌肉發達,頭腦不聰明的。
六皇子是四公主的同母弟弟,他還算有腦子,知道巴結我,但我不給他好臉色。
七皇子性格冷漠,我就天天做些讓他生氣的事情,比如說把春宮圖擺給他看。
于是,我在這宮中名氣大了,阿娘也訓我,我口頭聽話,第二天依舊嚣張。
直到阿娘走了。
如果不是知道這一切,我會想是不是佳妃,是不是趙貴妃,可其實是父皇。
因為阿娘在父皇心裏無足輕重,所以阿娘就這樣沒了。
等我知道的時候,那毒藥已經滲透進阿娘的骨中,我沒敢告訴阿娘真相。
看着靠在父皇懷中的阿娘,我覺得是我自己害死了她。
阿娘死後,我哭着鬧着,不準那些嫔妃和皇子公主來,也不準那些大臣來,就是舅舅他們我都不想他們來。
誰都說我不懂事。
父皇也說我,我卻明白,他其實不太想來送阿娘,只是礙于阿娘皇後的身份,如今我這麽鬧,反而讓他高興。
趙貴妃有幾分像我阿娘,可我阿娘遠在封地,過着清苦的日子。
秦舟月明明與我是同一天生辰,他卻能衆星捧月,而我無人問津。
我恨的是父皇。
-
那是我第一次打人,可一人難敵十,很快就被他們推開了,結果我的頭就撞在了桌子邊,我痛得昏了過去。
父皇難得來見我,只是我沒給什麽好臉色,他很快就走了,那些人反而對我恢複了原來的敬畏。
一次,在父皇的生辰宴上,六皇子走到我面前,笑着低聲道:“許久不見啊,皇兄,感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他湊過來,笑道:“死了老娘的感覺怎麽樣?”
這是我第二次打人,第一次不顧一切地往死裏打,他沒還手,我破壞了父皇的生辰宴,還有人可憐他。
七皇子過來拉我,我只想把人打死。
父皇用力打了我的臉,冷冷看着我,道:“把他帶回椒房殿,省得出來丢人現眼”
四周圍的人竊竊私語,七皇子拉着我,低聲道:“快走吧”
我咬着牙,任由他帶着我,然後我趁他不注意,轉身就要沖向父皇,手腕忽然傳來痛意,膝蓋一軟,我跪在了地上。
五皇子從後面扣住我的雙手,道:“父皇,讓兒臣帶着皇兄下去吧!”
我掙紮不過,被他帶出去。
也許是他累了,我趁機掙脫手腕,打算逃跑時肩膀被人一抓,我轉身就朝他來了一拳,沒想到是秦舟月。
我吓到了,五皇子也是一愣,然後咬牙切齒道:“你別太過分了!”
五皇子和秦舟月是一母所生,性格和趙貴妃有些像,頭一次見他那麽兇,幸好他還只是個小孩子。
秦舟月擡起手來就要打回來,我認虧,只好認命地閉上眼睛,結果沒有疼痛,睜開眼睛一看,他卻很複雜的看着我。
……憐憫?
那一點點愧疚瞬間沒有了。
一股怒火竄上心頭,我怒瞪着他們,道:“我就打了怎麽樣?有種你們打死我啊!”
他們倒沒打算打死我,而是把我扭回椒房殿,讓趙貴妃禁我的足。
阿梧給我紅腫的手腕上了藥,語氣有些哽咽,道:“殿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娘娘……她已經不在了”
見她眼睛紅紅的,我趕緊安慰她,說自己不會再這樣了,她嘆了口氣,也許是不太相信吧。
阿梧語重心長道:“阿悟不指望殿下日後如何,但不要再和諸位皇子們鬧那麽僵硬了”
我知道她什麽意思,可她真的多慮了。
從一開始,我就已經被父皇踢出局了,那些皇子跟本不拿我當回事。
只是以後的日子是真的難,阿梧時常生病,還騙我說她沒事。
我都不覺得呆在椒房殿多久了,原本還算暖和點棉襖都單薄得像紙一樣。
阿梧終于病倒了。
冬天的時候我心急如焚,又不會熬姜水,只能跑到門口,對兩位看守好聲好氣道:“兩位大哥,能不能讓我見見趙貴妃?”
他們白了我一眼,沒理我。
我趕緊拿出些銀子,他們卻笑了一陣,才道:“殿下,我們不是這種人”
可我也拿不出別的銀子了啊!
我當即跪下來,把頭撞得哐哐響,求他們讓我見趙貴妃,這招果然管用,他們吓得趕緊将我帶過去。
我跑到趙貴妃面前,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求她救救阿梧。
本以為要花費一番口舌,好在她真叫人去看了阿梧。
太醫說,阿梧的病需要吃人參才能緩和,否則很快就撒手人寰。
可人參這種東西珍貴,沒有皇上的批準是不能動用的,哪怕是趙貴妃。
趙貴妃讓我見了父皇,當時他正要臨幸淑妃,他顯然很不高興,拒絕了我的請求。
我爬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褲腳,道:“阿梧是阿……是母後的貼身丫鬟,請看在母後曾經的救命之恩,請父皇賜下人參吧”
以前我記得是叫他阿爹的,只是後來不準我這麽叫,也不準我叫阿娘。
至于救命之恩,那是父皇還是王爺時,被他的一位皇兄追殺,關進了監獄裏,是阿娘救了他,衣不解帶地照顧生病了的他。
他面色有些動容,就在我以為他答應時,一旁的淑妃道:“皇上已經以最高規格下葬了皇後,殿下為何還要揪着過去不放呢?”
我呆呆的看着面若冰霜的父皇。
……我怎麽忘了,他殺了我的阿娘,又怎麽可能會救阿梧?
他是一人之上的皇上,不是我記憶中經常逗我玩的阿爹。
阿娘待我那麽好,我卻連告訴她真相都不敢。
阿梧一直都在陪我,現在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去死。
我只能陪她說說話,她說她是隴西人,家中父母艱難,就将她送到阿娘那兒,所以她從小和阿娘一塊兒長大。
我問她,她想去哪,她說,她想回家看看父母。
趙貴妃已經解了禁足,但我只想陪着阿梧,別的我什麽也做不到了。
為什麽我不可以讓阿梧葬在隴西呢?
至少我可以為阿梧做一件事。
我跑到趙貴妃面前,想求她再讓我見見父皇,卻發現裏面很熱鬧,我僵在原地。
今天是秦舟月的生辰,也是我的十八歲生辰。
這鬼天氣還真冷啊,明明外面放很多火盆,怎麽我一點也不覺得暖和?
我沒見趙貴妃,來到父皇的寝宮外面,對公公說明了情況,他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道:“殿下,請回吧”
我沉默地走下臺階,跪了下來。
偏偏老天爺下起傾盆大雨,把火盆澆滅了,我冷極了。不知跪了多久,寝宮裏的光都熄滅了。
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塊冰,但我知道,只要跪到明天早上,父皇一定會答應我。
頭頂忽然傳來噼裏啪啦的響聲,雨水沒有再打在我的身上,我轉頭一看,看見了秦舟月。
秦舟月把傘撐在我頭上,道:“我已經讓母妃将那婢女送去與皇後娘娘合葬,你別跪着了”
他生得雪白可愛,可我就是讨厭他,不明白他不呆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跑來我這做什麽。
我起身時踉跄了一下,他伸手扶住我,我立刻将他推到在地上,冷冷的看着他。
天很黑,雨水很冷,雨傘掉在地上的聲音很響。
“你高興了吧?”
我的聲音都在發抖,道:“我阿娘沒了,就連阿梧都護不住”
“皇兄……”
“別這麽叫我!”,我又指向父皇的寝宮,惡狠狠道:“你們一定很想要住在那吧?”
秦舟月面上沒什麽動容。
我冷笑道:“我可不想,那位置,太惡心了”,說完我轉身看見那把傘,一腳将它踢飛。
我走掉了,感覺就像逃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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