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牽手

牽手

周末一早,收到了一連串電話,噼裏啪啦,都是在罵我的。

有的罵得軟,有的罵得硬,翻來覆去那幾張熟悉和半熟不熟的嘴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不知好歹,負了人家高學歷博士。另尋新歡,說散就散。

放屁!老娘根本不認得那啥人,怎麽全世界都在替他來指責、騷擾我啊?

我一怒之下,關了機,把手機丢進了口袋——其實,我把它丢到天上的心都有,不過,還是舍不得,畢竟幾千塊錢呢。

芸姐沒多問,阿傑倒是好奇,來問那些打電話的是誰,我總結:“騷擾電話。”

阿傑半信半疑地歪頭看我,被芸姐一把拉走。

當然,芸姐另一只手拉着我。

她是怎麽一下子牽起了我的手,我又是怎麽握緊的呢?一切好像都那麽自然而然。

可是,我從來沒跟女性朋友牽過手,哪怕是親密無間的小露。這可能也跟小露的性格有關,她大大咧咧,愛熱鬧,牽手似乎是更細膩的朋友才會做的事吧。芸姐雖然在公司裏雷厲風行,但是私下格外細膩,所以當她作為朋友自然而然地牽起我的手,也是正常的事吧。

可是,我為什麽又臉紅了呢?

這天,芸姐穿了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腰間勾勒出好看的線條,然而臨出門時怕風大,她又套了件薄棉馬甲在外面,遮住了我的目光;下身是牛仔長褲,褲口微喇叭,蓋住黑色的靴口。

我的夾克洗了,還沒幹,芸姐找出她的一件灰色風衣披到我肩上。跟她身上的洗衣液一個味道,我一邊道謝一邊穿袖子,想到了昨晚那個短暫的擁抱。我穿好了外套,好像又一次抱住了她。

我們三人走在小巷裏,去送阿傑上繪畫班。風從巷口吹來,吹起我的額前的碎發,我默默祈禱它吹得再久一點,将我燒起的臉冷卻。

阿傑突然放開了芸姐的手,跑到一個棉花糖攤跟前。芸姐看着阿傑的背影,轉身,臉上的表情微微驚訝,好似現在才注意到手心攥着我的手,她倏地松開了。像牽起它一樣自然而然。

我那只突然的空落落的手在空中蕩了幾下,被我灰溜溜地收進口袋。

“別介意,牽阿傑時順手就——”她輕輕彎起那只将我放開的手。

“沒事。”我在口袋裏摩挲着手指。其實我想說“不介意”,再加上一句“一點兒也不”。

其實,我更想說的是:我很喜歡被你牽着。

可這些話被我一字一句咽進了喉嚨裏,我看着芸姐攏了下被風吹起的頭發,只是微笑。

我看她看久了,總是不小心就忘了說話,或者以為自己內心的話都在我看她的時候一點點流了出來。我其實很笨,我總覺得之前的我不是這樣的。

阿傑跑回來了,手裏握着一個淺藍色的棉花糖,跑得時候棉花糖晃晃悠悠,好像要飛出去。他将棉花糖遞到我們跟前,問我們吃不吃。我跟芸姐都搖搖頭。

“吃完一整個,我可能就要像棉花糖一樣飛到宇宙了!”阿傑咬了一口棉花糖,鼻尖也粘上了糖絲。

“行,那我和瑤瑤姐可以趁你不在看恐怖片了。”芸姐沖我眨眨眼睛。

“我不要看恐怖片。”雖然知道芸姐是在逗阿傑,但我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聲。

阿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哈哈,瑤瑤姐也不喜歡!媽,沒人陪你看!”

“你都去宇宙了,管不着!”芸姐竟然很孩子氣地怼了阿傑。

在我的記憶裏,阿傑還從未真正飛往宇宙,然而他确實有幾次不在家,多半是因為作為一個小學生的“使命”——不得不跟随學校的安排參與些與“飛宇宙”無關的地球活動。

芸姐的确是個言出必行的女人,要跟我趁阿傑不在看恐怖片這個打算,哪怕是一同去了D市也不曾忘記。

那天,阿傑跟着學校去春游,我倆像往常一樣,收拾完飯桌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本來說好看個可愛的動畫片,片頭輕快愉悅的旋律響起,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唧,突然,芸某人一手攬住我的腰,我以為她要親我,不由自主地把頭朝她偏了偏,然而,她另一只手并沒有撫上我的臉頰,而是舉起遙控器對準了電視機。

畫面驟然變了色調,陰森森的背景音一點點響起,而後是血淋淋的字幕。我大覺上了當,想逃竄,身子已經被撫在腰間的手臂锢住。呵,狡猾!實在是狡猾!

不過,一番僵持後,我竟然在她的懷裏睡着了。只剩阿芸一人對着屏幕坐到片尾,我偶有夢話,鮮活得就像片子裏神神叨叨的鬼。她膽子真大,也不推開我,反而樓得我更緊了。

不過,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那時候,阿芸來牽我的手,我也沒那麽膽戰心驚、誠惶誠恐了,我們已經習慣了牽手,習慣了接吻,習慣了擁抱,習慣了一邊将吻落滿彼此的身體,一邊讓兩個身體上的吻相疊。我習慣了叫她阿芸,而她叫我瑤瑤。

而現在,阿傑吃着棉花糖,在我倆中間蹦蹦跳跳時,我叫她芸姐,她叫我文瑤,阿傑叫我瑤瑤姐。

我的目光落在了芸姐的袖口,黑色的毛衣有口有點窄,芸姐纖細的手伸出來,像是一尾搖曳的魚。

我希望那尾魚像剛才一樣,搖到我的手心,咬住我的手指。我的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可是風從她的發梢吹到我的臉龐時,我卻又假裝風把我心底的渴望給吹走了。

就像我不好意思說她美一樣。我怕一不留神,某根細細的弦就要斷了。

我只敢偷偷地看她。

突然,一個聲音從肩膀後傳來:“李文瑤,你不要臉!”

我以為是自己偷看芸姐的小動作被發現了。沒想到,眼前大吼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個婦人頭發花白,看上去大概五六十歲。

我叫她:“姑……”

“好啊,電話也不接了是吧?要不是我在這裏看見你小婊子——”她又湊近了一點,挺直了罩着棗紅色棉服的腰,她下半身穿一件深棕色絨褲,絨絨仿佛棗核上未剔幹淨的棗肉。

“嘴巴放幹淨點!”芸姐瞪圓了眼睛,一面打發阿傑剩下幾步路自己走。

“嫌我不幹淨?有本事自己別做破事!”“棗”理直氣壯,胸脯幾乎要挺到我的肋骨上。

巷子裏的人紛紛探出頭來,一束束陌生而灼熱的目光朝我們射來。

“我沒做什麽破事!”早上騷擾電話積累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為什麽全世界都認為我錯了?

“嚯,沒做什麽,怎麽一下子沒影兒了?玩失蹤啊?你對得起——”女人指指點點的手指快要戳到我的下巴,手腕突然被一只手迅速拉住。

黑色的毛衣袖口,那尾魚——是芸姐的手,芸姐的手竟然格外有勁,“棗”的手腕再也沒往前挪。

“你管她對得起誰?她對得起她自己就行了!”芸姐的音調不高,但字字分明。

“你誰啊?跟你有什麽關系?一個外人,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棗”試圖去掰芸姐的手臂。

芸姐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們家?你們把她當家人了麽?”

一句話把“棗”給問住了。周圍的人唏噓起來。

“棗”愣了半晌,說:“她都要嫁過來了,怎麽不是……”

芸姐打斷了:“誰問你這個了。我問你們有沒有真的把她當作家人?不是稱呼和戶口本上的。你們考慮過她的想法嗎?成天對得起對不起這個那個的,要是不把她當家人,也就沒必要非拉着她進你們家門!她也不缺你們做家人!”

“棗”不說話了,她見說不過芸姐,掃了一眼圍觀的人,轉頭對我開始同電話裏大同小異的話術“教誨”:“你說我們家虧待你什麽了,你到底跟什麽男人跑了……”

“我沒跟男人跑。我自己過。” 準确地說,情況更像是“跟了個女人跑了”。

“棗”睜大了驚訝的雙眼:“一個姑娘家家這個年紀,什麽年紀做什麽事,自己過?再兩年就三十了诶。小岳這孩子又體貼,學歷又高……”

“阿姨,”芸姐再次打斷了她,這次語氣緩了一些,“前面就是公交站,搭個車去人民公園吧,有的是人聽您講小月小星小太陽哈。我們還有事。”

芸姐邊說邊拉住我的手,一眼瞥見圍觀的人群,又補了一句,“哦,這裏沒準就有聽的,您接着講,剛剛講到學歷高那了。”

芸姐拉着我掉頭就走,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了,有幾個跟“棗”年紀相仿的到她跟前,“棗”扶着他們的手唧唧喳喳講着。走遠了,聽不到了。走着走着,芸姐又松開了我的手,我的手蕩了一會,無處安放,最後又被灰溜溜收進了風衣口袋。

“芸姐,你吵架好帥!”我忍不住誇她。

“吵習慣了,”芸姐嘴角一斜,“想學啊?”

我點點頭。

“多吵幾架自然就會了。”芸姐舔了舔有點幹裂的嘴唇。

“有什麽秘訣嗎?”我追問道。

“記得別被對方帶偏,永遠明确自己的态度和立場。”

我一拍腦門:“可是,你是在替我吵架——”

所以,芸姐明确的是誰的立場呢?她知道我的“态度和立場”嗎?

“你的就是我的。”芸姐的嘴角彎起,露出潔白的牙齒。我才發現,她有一顆尖尖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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