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魚尾紋
魚尾紋
下一秒,我就吐了出來。我不知不覺喝了許多酒,也不知不覺忘了自己醉得厲害。
“姐姐吐得比我喝的飲料都多。”阿傑的聲音在耳邊繞來繞去。
後來的事,就都是碎片了。母子二人開車送我回家,不料發現所謂的“家”是一家青年旅舍,我好像又在旅舍門口吐了一堆,接着又被擡上了車,再然後,就是第二天在晨光中醒來了。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窗簾,陌生的臺燈。但幸好,眼前的人是熟悉的,是阿傑和芸姐。
我一面道歉跟道謝,一面在他們的注視下喝完了一小碗粥。阿傑自告奮勇地去洗碗,房間裏只剩下我跟芸姐二人了。
“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又重複道。
“不會,不會。”芸姐搖搖頭。
“我家正好空着這間房間,還不錯是吧。要是你在找住處——”芸姐看着我。
生平第一次,租房信息是房東坐在床邊一字一句告訴你的。
“嗯,我想租到去D市之前。”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當然,住多久都可以。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阿傑也跟你玩得來。”芸姐微笑道。穿着居家服的她,頭發在腦後随意绾成一個松散的髻,似乎比上班時少了許多棱角。
“謝謝你,芸姐,你真是大好人。”又強大又溫柔,我,就要跟這樣美好的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
“才不是,我是兇神惡煞包租婆!”芸姐狡猾一笑。
阿傑得知我要跟他們同住,又驚又喜,而後撇了撇嘴,道:“只要你別吐我身上。”
芸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不會了。文瑤姐保證以後再也不當醉鬼了。”
“真的嗎?”阿傑蹦跳着問我。
“嗯。”雖然我從未有過這樣的保證,不過還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天,我們的晚飯是兩菜一湯。菜是一葷一素:芸姐煮一盆酸菜魚,魚湯白白的,裏面碼了粉絲和豆腐;我炒一盤幹鍋菜花,幾支青椒切得細細的,一半跟姜蒜一起炝鍋,一半臨出鍋放提味。阿傑則端起小湯鍋,敲了鍋番茄蛋湯,又偷了幾塊煮魚的豆腐丢進去,鹽味淡淡的,清清爽爽。每個人都吃得肚子圓圓的,清空了所有的碗碟。
晚飯過後,三人擠在沙發上看喜劇片,阿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芸姐輕手輕腳地把他抱到床上,輕輕掩上門,回來調低了幾格音量。
我們盯着電視屏幕,看主角在大街上狂奔。過了一會,芸姐突然對我說:“我真的為你高興,文瑤。”
“謝謝。”她的發絲貼在沙發上,在我的一字一句中緩緩飄起來。
芸姐笑了:“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定會比我厲害。這是我的真心話。”
芸姐從不會似是而非地擡舉、奉承別人。她的話讓我受寵若驚。
“說得芸姐你好像多老似的。”我笑,她的目光好美,像是寧靜的溪水,可我卻下意識回避了……目光一轉,我完全忘了她是我的領導,沒大沒小地開起玩笑來。
“我比你大快十歲了。”十歲,差不多是阿傑的年紀。
“哪有。我都快二十七歲了。”因為打扮還是有些學生氣,我被認得比實際年齡小是常有的事。
“我比你大七歲。”芸姐散漫地扯下束着頭發的皮筋,丢在桌上。
我不知道頭發是否也會有衰老一說,我只知道眼前這烏黑的頭發,一點也不像個将近三旬的婦人。
然而,她的實際年齡在公司的同事七嘴八舌的談論中總要多添幾歲。我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隐隐猜測着人們捕風捉影的依據:阿傑的年齡,以及芸姐“女強人”的外表想當然與早婚無緣。
“你一點也看不出有三十歲。”我說的是真心話。
“是嗎?”她并沒有因為這樣的誇獎而欣慰,反而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這皺紋可是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
“好像你巴不得它長出來似的。”我将後背的靠枕往上挪了挪,扭過身子朝着芸姐,一直扭着脖子跟她說話,本來就有職業病的脖子又酸了起來。
“倒也不是巴不得。我只是覺得老沒什麽不好的,順其自然嘛。”芸姐無拘無束笑的樣子,跟在公司裏很不一樣。眼角的魚尾紋淺淺的,仿佛從女人眼角蕩出的波浪,說實話,我真覺得那很美。
可我又只将這念想存着,不知存在什麽地方,不好意思告訴她。
我,不是吝啬說她美,只是,我……總覺得,似乎哪裏有根弦,我一說,它就要斷了。
“怎麽扯到這了——”芸姐恍然一驚,摸着了剛才的話頭“我是認真的,文瑤,我看好你哦——”又繞了回去。我簡直懷疑她喝多了。
我對器重的話誠惶誠恐:“不管厲不厲害的,只要能夠快樂,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越來越喜歡你了。”電影已經不知不覺到了尾聲,在舒緩的片尾曲中,芸姐揚起了嘴角。
被敬仰的前輩說喜歡……我不禁紅了臉。我雖然皮糙肉厚,但臉皮從小就薄,以前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紅了的臉半節課才能消下去。
“謝謝……”我張了張嘴,臉上的熱氣好像散去了一點,“芸姐也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只不過,兜了好大一個圈子。”她眨眨眼睛,扯起桌上的皮筋,細細摘起了上面纏繞的頭發。
我不知道,在芸姐不到四十歲的生命裏,這“好大一個圈子”有多大。
随後,我便漸漸知道了。她敞開心扉,平靜地講述着,仿佛那些光陰與經歷都是別人的事。
芸姐在二十三歲時獲得一年的外派交流工作機會,同男友商量将婚期推遲半年,等到她結束海外工作時舉行。沒想到,男方的家裏聽聞火冒三丈,罵芸姐不守妻德,崇洋媚外。芸姐自己家也不理解,一時間鬧得雞犬不寧。芸姐一怒要退婚,被男友勸住,再加上父親整日念叨自己年歲大,無人照料,芸姐最終放棄了工作機會,随後又辭去了出差頻繁的工作,謀了個清閑的文職。
婚禮如期進行,兩個月後,丈夫回家說公司要搬到更發達的直轄市,随遷有許多補貼,打算帶芸姐去那裏安家。至于工作嘛,“文員不是哪裏都能幹嘛!再找一份當地的就是了。”
“憑什麽我的工作随便就能換,就能不做,他的工作就全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了?”芸姐恨恨地說。
後來,芸姐的父親病重,念叨自己的願望就是“能看上他們兩口抱上娃娃”,勸芸姐夫唱妻随,別總是想自己,畢竟“生活總是由不得自己”。長輩們也紛紛來勸芸姐“講和氣”“一切為了老人”……芸姐一氣之下丢下大筆醫療費,将父親委托給護工愛管閑事的親戚照顧。同丈夫簽署了離婚協議,拎起行李箱來了C市,一直待到現在。中途只回過一次家鄉,是父親離世那年。來靈堂上香的人們見了芸姐,竊竊數落她的“不孝”。
芸姐喝了口水:“聽他們說得有理有據,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而這不合時宜的笑,又進一步成了她“不孝”的證據。
“來了C市一個月後,我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後來一直瞞到當時第一份工作的實習期結束。我讨厭那些人對‘女人就要給男人生孩子’的執念,但是,我在這裏自己生下了阿傑,誰也沒告訴,又自己一個人把他給養大。所以,他是我給自己生的,是我的阿傑。”芸姐微笑。
她的目光堅毅清亮,像一顆決絕的、飛離天空的星星,緩緩落在她的故事裏,還有,落在聽故事的我的臉龐上。
電影裏的主角們開始疊着片尾曲說話,在遙遠的時空裏窸窸窣窣,我突然很想給眼前的人一個擁抱。
念頭像嘭然冒出土的豌豆藤,一下子攀上雲端。我伸出手臂,攬住了芸姐的肩膀,給了她一個熊抱。
“你好堅強。”我将她起了靜電的頭發從鼻尖拂開,手指卻像觸了電一樣打了個哆嗦。
她搖搖頭,柔軟的頭發蹭着我的臉龐。
我的鬓角濕了,清清亮亮的液體挂在上面,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涕。
——吱呀。
突然,身後的門開了。
阿傑踏着錯了腳的恐龍拖鞋站在門口:“媽媽,你們在做什麽?”
芸姐的頭還埋在我的臂彎裏,不吭聲。我忙打掩護:“看電影看哭了。”說着,自己也哼哼了幾聲鼻子。
再扯也扯不出別的話了,我發現自己竟然連眼前這部喜劇片的名字都給忘了。
“哦,我去上個廁所。”阿傑沒多問,向洗手間走去。
回來時,芸姐已經擦幹了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臺詞一看就是剛剛醞釀好的:“誰說我哭了?我只是睡着了。”
“哦。”阿傑好像還沒睡醒,模糊地應着。
“哭的是瑤瑤姐。”芸姐扯上了我,一心想挽回在兒子面前的母親形象。我理解她的心情,配合着繼續哼唧了幾聲。
“哦。”阿傑的反應依舊像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他踢踢踏踏走過來,從櫃子抽屜裏摸出一包小熊軟糖,遞給我,轉頭對芸姐說:“媽,換個開心的電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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