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踩了個人

“踩了個人。”

“可我實在記不得了……”我發了個無奈的表情包。

“我是說,開會跟你沒關系,”小蘇說,“你不是不準備跟着部門去D市嗎?”

D市!這麽好的機會,誰不去是傻瓜!

D市的開放性、行業的創新與活躍度都在國內名列前茅,我巴不得有這麽個學習進步的機會。

“誰說我不去了?”我不解道。

“你自己啊……我去,你不會真反悔了吧?看來我是賭輸了。”小蘇嘆了口氣。我朝她的方向看去,卻見她臉上滿是笑意。

“你認真的……”小蘇又問。

“當然。”我斬釘截鐵,回了個挺胸擡頭的奧特曼。

“你男朋友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小蘇一并發來個調皮的表情。

“啥?”我又驚又怒:怎麽這莫名其妙的“男朋友”無處不在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八卦。只是好奇你突然改變了主意。”小蘇道。

“管他什麽男朋友,我去定了。”

突然,小蘇站起身來,對我搖了搖手裏的筆記本:“走,開會了,一起去吧。芸姐看到你一定得樂瘋了。”

——“當然,之前勸不動你的時候,她也急瘋了。”後來,小蘇悄悄告訴我。

芸姐,名叫林芸,是公司的主管之一。

公司三十五歲以上的男領導,難免像菜盤底,或多或少泛着些油膩膩的光。

而像芸姐這樣的女領導,則賞心悅目,她長發飄飄,身姿窈窕,能力資質出衆,辦事爽朗幹練,又體貼下屬,讓人不得不服。

雖然偶爾也會發怒,但她的怒也是脆生生的,像是未着油星的小米椒,清爽幹淨,怒就是對工作對事的怒,從來不牽扯別的什麽,比如對自身優越感的賣弄,人身攻擊一類的。

不過,我也只是偶然碰見她對別人發怒。自己倒從沒經歷過。

我一進會議室,正好撞見芸姐的目光,她沖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大概已經從小蘇那聽說了我的情況。

人齊後,便開始了對調配事宜的安排。不知怎麽,我總覺得芸姐時不時地看我一下,像是課堂上用眼神詢問學生有沒有聽懂的老師。可是,我又隐約覺得:她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自作多情起了作用,會議結束後,芸姐突然叫住了我:“文瑤,想跟你聊一下。”

她跟小蘇一樣,對我“突然變了主意”十分關注,不過,她比小蘇審慎,沒有過問我的私事。

“文瑤,作為工作夥伴,我很高興你能做出這個決定。”芸姐一向是這樣平易近人,總是把下級叫做“工作夥伴”。

我看着她落在肩上的長發,柔順如瀑,順着深灰色襯衫領子滑落到胸前,她雖然高挑,但是其實骨架并不大,肩膀在長發的的遮蔽下宛若兩只薄薄的風筝。

我一時走了神,只想着風筝的事,才意識過來這飄搖的思緒帶着一點甜:能被芸姐這樣優秀的人肯定,我才應該說高興才是。

“當然,作為‘曾經做過決定的人’,我也很高興。”淺淺的魚尾紋将芸姐的眼角輕輕拉扯成柔和的弧度,為她鷹一般的眼眸鍍上一層柔光。

芸姐發梢裏有根頭發特別長,直愣愣地突出來,像是要掉了。有點強迫症的我不太舒服,但也不便去摘。糾結了半晌,倒是問了句不知是否得體的話:

“芸姐你也——”

我忍不住追問了上司的私事,話一出便急得在心裏鑽鼹鼠洞。

她倒并不在意,還是笑着看我:“不過,我高興,不是因為我們做了相同的決定,而是相反,文瑤,你比我那時的我勇敢。”

我不覺得這有多勇敢,只是遵從內心強烈的願望做了選擇罷了。

我還未向她澄清自己的想法,突然,一側的窗玻璃傳來輕輕的敲擊聲,一個眼鏡男朝着我們——不,應該是芸姐揮了揮手裏的文件。

“一會是不是又有會……”我覺得自己該離開了。

“嗯,有些材料要處理,咱們下次再聊。”芸姐沖我點點頭。

回到工位上坐了一會,就到了午休時間。

我在食堂正吃着飯,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一看,號碼根本不認識。我本來想調成靜音,将手機擱在一邊不理,不料手指滑到了接聽鍵,沒等挂斷,一個惱怒的男聲就從聽筒裏沖了出來:

“喂,李文瑤,咱們必須得好好談談!”

這直呼其名的陌生人,大概是什麽新型詐騙吧。

“你誰啊?”我放慢了口中咀嚼的動作。

“我就在你公司樓下,我等你二十分鐘,你不出來我就上去。” 那聲音開始威脅了。

“神經病!”我憤憤地挂斷了電話。不會是那個破“男朋友”吧?怎麽陰魂不散啊?我憑什麽要接受他的威脅?

“誰啊?”小蘇将埋在餐盤裏的頭擡起來,問我。

“騷擾電話,一個神經病!”我狠狠地嚼碎了一大塊脆骨。

“怎麽不像之前那樣罵?我還記得你那次把打騷擾電話的人給罵哭了哈哈哈。”小蘇笑了起來。

好像确實有這麽回事。

我們吃完了飯,往辦公區走。我的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還是剛才那個號碼,我利落地挂斷。

“最近騷擾詐騙可真多。”小蘇感嘆道。

不一會,又來了個電話,是小露。

“瑤瑤,我剛醒,看到豬岳發消息說要去你公司找你。他還沒到吧?他就是想看你是不是平安,沒別的意思。”

“你告訴他我在公司了?”馮露露,你才是豬隊友啊。

“他确實很……擔心你嘛……我過意不去……”

“我好得很。”我挂斷了電話,然後将手機關了機。

我在工位上不一會就睡着了。

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桌子:“李文瑤,樓下有人找。”

我猛地驚醒過來:“誰?”

傳話的同事小趙很有邊界感:“下去看就知道了。”

他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一會,又一個同事進了屋,徑直到我跟前:“文瑤,樓下——”

“謝謝,我知道了。”不等她說完,我就站起身來,盡量平靜地去見那根本不想見的人。

小蘇好像察覺到我有什麽不太對,對我小聲說:“還好嗎?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我擺擺手。我不想讓身邊的人被卷進這莫名其妙的事裏。

我下了電梯,一下子就望見了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身穿得體西裝的男人也看見了我,像看動物園裏從隐蔽處爬出來的熊貓一樣,露出了喜悅的表情。這份喜悅,還有一種“我早已料到”的成竹在胸,十分讨厭。

站在門口的保安一見我,就給了一頓罵:“阿妹,吵歸吵,你一直不接這位帥哥的電話,算個什麽事啊?床頭吵架床尾和。現在沒和,還弄到工作的地方……”

“我不認得他。”我一口否認。

男人拽起我的手臂,想将我拉到大門外,我一閃,退了一步,同他拉開了距離。

“李文瑤,适可而止吧。這樣演戲很好玩嗎?”男人看着我,像看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适可而止的應該是你。”我不卑不亢地回擊。

這時,人流從大門進來,男人側着身子讓出了通道。人們打量着僵持在門口的我們,迅速向裏游去。

大廳裏的時鐘敲了一下,離下午開工還有半個小時,我決定速戰速決。

“我得去上班了。我可不像你這麽閑,到別人的公司來聊天。”我冷冷地說。

“瑤瑤,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男人的眉頭皺在一起,鎖着底下一副惆悵的眼神。

“我可從來沒允許過別人來公司騷擾我。還有,不許叫我瑤瑤。”我盯着他,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天一起去看房子的嗎?”他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房子?”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瑤瑤,是我們的婚房,你忘了嗎?我們都請了下午的假。”男人認真地說。

真是匪夷所思。騙子的花樣真是越來越新了。

“對不起,我得去工作了。你去跟別人‘求婚’去吧——”我轉身要走。

“還做什麽工作啊?你不是下個月就要辭職了嗎?”男人說得理所當然,而我聽得怒火又燃了起來。

“我工作做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辭職啊?”而且,馬上就要去D市辦公了。

“瑤瑤,你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男人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一只手擡起,想要撫摸我的腦袋。我靈巧地一閃,讓他撲了個空。

“我好得很。要是見不到你,更是好上加好。”我平靜地說。

“你——要跟我分手?”他低聲道,嘴唇顫抖了起來。他的嘴唇是很好看,但是,也不過是幾根曲線而已。

他再一次試圖将我拉到門外的角落。我一把拍掉了他的手,他的手背紅了,但他只是冷靜地咬了咬牙,沒有發作。

“嗯。”其實,分不分手對我的意義不大,畢竟我根本不覺得我們在一起過,“分手”也不過是個說法罷了。

可是,對眼前的男人來說,這一詞語的意義非同尋常。

“別鬧了。”他又拿出了對付小孩的語氣。

我不理他。要是跟他對着“鬧”,他又要借題發揮了。

“除了我,你還能找到更好的麽?”他擡起眉毛,臉上似是憐憫似是挑釁。

“為什麽要找更好的?我一個人就很好了。”我覺得跟他理論沒有意義,大踏步向後退去。

“呵,你?二十六歲啥都沒有,好個屁啊你。”他的眼睛裏仍有熱切的光,說到後半句卻啞了聲音,只有古怪的嘴型。

哦,也倒是,他看起來人模人樣,自然是講文明懂禮貌,不在公共場所說一句帶聲的髒話。

“再到這來,我下次就報警。”甩下最後一句話,我快步走向電梯。

心煩意亂,自然狠狠戳那電梯按鈕,電梯卻還是合得拖泥帶水。一會又吱呀呀開了,鑽進來個拎着外賣帶頭盔的小夥,大家見他手忙腳亂,默默斂了原本有點不耐煩的目光。零星又有幾個人進了電梯,其中一個是芸姐。她好像沒看見我,電梯也滿,她一邁進電梯就轉了個身,只留了個背影給我。

不一會,電梯快要到達公司所在的樓層,站在電梯深處的我像一只沙丁魚一樣在罐頭似的電梯裏游動到門口。

電梯門開了,芸姐先我一步邁出去。我幾步趕上她,打了個招呼。她還是像平常一樣昂首挺胸,只不過走得慢了些,我覺得不太對,這才發現她的鞋跟斷了一截。

“踩了個人。”芸姐将一側的頭發撩到肩後,一根發絲從發梢飄落,不知是不是我之前關注的那根。

我一臉驚訝,她還是風輕雲淡:“哦,沒事,辦公室裏還有鞋換。”

下午,小露發來消息詢問我下班後的去處,我謝絕了她邀我與她同住的邀請(主要還是顧忌她再次反戈),找了個去同事家留宿的借口搪塞了過去。

我漸漸意識到:自己竟然真的沒有獨立的住處,之前都是跟某人同住。這“某人”,似乎是辛岳,又似乎是小露,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打算找個青旅先住幾天,然後一邊找合适的租房。

幾位其他部門的同事下周就要提前動身去D市對接打理,于是公司決定将此次調配的歡送會安排在這周五,也就是明天舉行。

下班後,我在附近的打折店買了幾件衣服和運動鞋——天有些涼,我不能一直穿着拖鞋上班。然後,去了預訂的青旅,在那裏度過了平平無奇的一夜。同屋的女孩把我當作了游客,我沒有辯解,只是認真地聽她說着旅游攻略。

第二天一早,她約我去附近的景點同游,我謝了她的好意,說還有事,踏上早班地鐵去上班。

按部就班的一天,沒有狂轟濫炸的騷擾電話,也沒有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小露發消息問我周末打算怎麽過,我含糊地說跟同事一塊。她也沒有追問,只是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麽需要随時找她。

下班後,大家一起去聚餐,幾位同事把孩子帶了去。令我有些意外的是,芸姐竟然也有個孩子,阿傑在讀小學二年級,機靈得很。

我手邊的酒瓶漸漸空了,滿上最後一杯,正要再尋酒,阿傑端着橙汁杯來跟我幹杯。我一扭頭,手裏的酒變了顏色,像橙汁的影子留在那兒似的,一抿,呀,味道也是酸酸甜甜的。

阿傑跟我碰了杯,笑眼在恍惚的視線裏搖動,搖遠了。

小蘇中途接了個電話,囑咐一旁的實習生看好我,跟大家匆匆道了別,走了。

我自知被抛下了,加上肚裏煩怨,帶着哭腔沒頭沒腦地一喊:“蘇琦,項目還沒做完呢!”

小蘇聞聲又折回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又湊到實習生跟前說了點什麽,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人定格在社死的氣氛中,實習生拍拍我的手,拿走了我跟前的酒瓶。

後來我才知道,小蘇突然離席是因為什麽。我後悔當時沒能給她一個擁抱,還對着她撒潑。

酒還沒喝夠,飯局就結束了,已經很晚了,有人提議去唱k,帶着孩子的大人紛紛推辭,芸姐自然也是。我又哭又笑地同他們揮手告別,轉身往去KTV的車上鑽,不料怎麽也邁不進去,一轉頭,見是阿傑扯住了我的夾克外擺。

“媽媽不讓你去。”阿傑搖了搖手裏的衣角,說道。

“為、為什麽?”我晃晃腦袋,不解。

“就因為你連話都說不利索了。”芸姐還是平日裏那副不容置疑的語氣,只不過,帶了笑意。

“我,沒,哪,哪有。”我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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