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噩夢了?
做噩夢了?
我最後一次玩捉迷藏,是在十五年前的冬天,外公外婆家。
幾輪過後,我又成了找的人,我陸續找到了小志和阿晖,然後我們一起找藏起來的媽媽。找了幾番,他們兩人乏了,去看動畫片了,于是只有我一人接着找。
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從院子到閣樓,從客廳到卧室,卻哪裏都找不到媽媽。
漸漸地,到了準備晚飯的時間,外婆喚媽媽來幫忙。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媽媽不見了。
家裏的人分別行動,一直尋到村頭,然後又去鎮上跑了好幾遭,天不一會就黑了。後來的幾天,家裏來了許多人,大多都是我不認識的,他們幫着一起找。
轉眼寒假就過去了,我的媽媽,再也沒有出現過。
人們見了我,總要嘆口氣在我的腦袋上,有的甚至抿着嘴一面哭着一面來抱我,我不理他們。
外公一輩子好面子,到底沒有把媽媽已經離婚的事告訴那些看起來十分善良的人們。但村裏人的眼神和态度分明印證着他們早已萌芽在心裏、此刻抽枝長葉的猜忌:不在婆家伺候,而是帶着孩子回娘家過年的女兒,真是太不正常了。
他們不知道,媽媽早就有帶我回老家過年的念頭,并不是離了婚才突然冒出了這一想法。
媽媽是遠嫁,在電子廠跟我爸結識,結婚後兩人又相繼下了崗,生活很是拮據,他倆心疼車票,再加上我又小,于是回家省親的事一再擱置。中途,媽媽自己回去過兩趟,一次是曾祖母去世,一次是小舅結婚。
再然後,就是那年的寒假,我十一歲。
我第一次來到皚皚白雪的北方農村,見一切都是新奇的,都像畫裏變的似的。
我牽着媽媽的手在雪地裏踩着自己幻想的魔法階梯,開心地笑:“以後每年都可以來這裏過冬天嗎?”
媽媽從棉襖口袋裏伸出另一只戴着厚手套的手,将我歪在一邊的圍脖拉到了鼻尖,遮住我凍紅的臉。她好像“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媽媽逃走後,不斷有手掌試圖撫摸我紅紅的臉蛋,我越來越熟練地扭頭避開。他們說我命苦,哭得一個比一個苦。
可我才十一歲,我有什麽苦不苦、鹹不鹹的“命”呢?我的命才剛剛開始。
但要是他們咒罵起媽媽來,我就咧開嘴,用惡狠狠的話砸他們的舌頭。我的拳頭還小,但是脾氣很硬。
最近,我又常常夢見媽媽。她坐在高高的樹上,雙腳搭在一座小小的山頭上。
我蕩一下樹下的秋千,便一下子飛到了她身旁的樹梢上。
我告訴她,我也要逃走了。
媽媽毫不驚訝,只是問了一句:“小辛怎麽辦?”
“小辛是誰?”我用手撥了下額前的樹葉,問道。
話音剛落,腰一沉,從樹梢上墜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手慌亂地向空氣抓去,一座柔軟的牆擋在了我的面前,還很溫熱。
“做噩夢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詢問道。
“嗯……”我睜開眼睛,一團暖黃色的燈光照在男人的大半張臉上。
睡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并不能看清款式,但應該是我喜歡的風格。我扯過來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越擦頭腦越清晰,最終頭腦清晰得将手上的棉質衣衫一甩,掀開被子,觸電般跳下了床。
媽呀,一覺醒來,我怎麽會跟一個陌生人躺在一起?!!!這是怎麽回事?
“做了噩夢還敢一個人上廁所麽?”那人盯着我,語氣裏滿是無奈。
“你是誰?”我退到衣櫃前,一字一句地問那個像床頭燈的光線一樣晦暗不明的男人。
“好啦,別鬧啦!剛才做了什麽夢?嗯?”
本以為他會跟我對峙,不料,他打了個哈欠,掖了掖肩頭的被子,根本不把我的逼問當回事。詢問的時候,竟然快要把眼睛給合上了。
“你,到底是誰?”我又加重了語氣。
“還能是誰?你男人呗!”那人像念着夢話般咬着字,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從床上爬了起來,“瑤瑤,你怎麽了?”
“瑤瑤”?這個名字好像是我的,又好像不是。至于“你男人”——直覺告訴我:我跟這個人沒有任何關系。
所以,我到底是穿越了還是失憶了?
見我沉默了,男人有些焦急,翻身跳下床:“我是辛岳。”
“欣悅”?好像之前有個同學是叫這個名字吧。大概是中學同年級的人,嗯,也可能是小學的同班同學……記不太清了,不過,應該是有這麽個人,也絕對不可能是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
“你是混蛋。”我咬牙切齒地小聲說。
他要撲過來抱我,我一閃,順勢溜到門口,扭開門把手,跳到了門外。卧室門縫裏滲出的微光勉強能夠勾勒出客廳的部分輪廓,我一面往門口跑,一面下意識地撿起視野裏一團衣物。
不一會男人就快步追了上來,他沒有大聲喊叫,聲音壓得低低的,眉毛卻快要燒起來了:“李文瑤,別鬧,明天我還得見導師。”
他伸出手臂,手掌要往我肩膀上落。
“關我屁事!”我白了他一眼,揚起手,一把推開。
他踉跄着退了幾步,我身子一閃,幾步奔到門口。
我抓起玄關的兩只鞋奪門而出。
防盜門掩起的聲音,不及想象中清脆,但是,很悅耳。
我終于逃出了那個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懷裏的那團衣物有襯衫和薄夾克,外面并不很冷,于是我只套了夾克在睡衣外面,襯衫則兩只袖子一紮,系在腰上。
手上的鞋在路上丢了一只,我往地上瞥了一眼,沒有留戀,也沒有去撿,而是把另一只也甩了出去。我才發現它們是一只皮鞋和一只球鞋,根本就不配對。我還是踏着腳下這雙拖鞋吧,雖然腳趾有些涼,但鞋特別跟腳,也從沒将我給絆倒。
曲曲拐拐穿過了幾條街,我走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破了夾克裏的二十塊,買了一杯熱牛奶。
我坐在窗邊,看着身後店員落在窗上的模糊身影,突然想起了媽媽。
我曾為逃走後的媽媽想過無數種可能的生活,而成為在寒冷季節售賣熱飲的人便是其中一種。那容器必須滾燙,杯口必須冒着白白的熱氣……
有這樣的想法,大概是因為媽媽的手上總是一年年生起凍瘡,而她離開的那天,又是個極其寒冷的冬日。
積雪混着泥巴融化成惡心的漿水,我最讨厭這種東西了,可是,它們讓媽媽逃走時沒有留下腳印,我感謝它們。
奇怪,我對媽媽的記憶無比真切,盡管我知道它們應當來自于許多年以前。而我對剛才的男人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到底是誰?
“你男人”……?呵,瞎說。
不知不覺中,我伏在桌上睡着了,醒來時晨光熹微,我在不遠處的早餐攤填飽了肚子和精神,然後去搭地鐵上班。
電梯裏,一個波浪卷、化着淡淡妝容的女孩挨近了我,沖我笑了笑。
“早啊,小蘇。”我像平常一樣向她打招呼。
“嗯哼早,文瑤。”
公司在低樓層,不一會就到了。
我跟小蘇并肩出了電梯,她一眼看見了我下半身的裝束:“我一直想買件這樣的休閑褲,求鏈接!”
“實體店打折的時候買的,不知道還有沒有貨了。”
我沒有告訴小蘇,這是件睡褲。而她也沒有對我腳下的拖鞋大驚小怪。
我去接了水,坐到了辦公位上,兩腿往桌子下一伸,呼,就算我的下半身是條魚尾巴,或是青蛙的蹼,也不會有人注意。
我拿起文件夾,一樣黑色的東西從夾頁裏滑落,我下意識地去接,才沒有順着桌沿滑下去。
是我的手機,光憑那自制的奧特曼手機殼就能判斷。我一定是在昨天下班時把手機落在了公司。
手機裏的未接來電有許多條,最多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從昨天到今早共撥打了三十多次。第二多的是我的朋友小露,共撥打了十幾次。
微信消息也是一片狂轟濫炸之勢,小露從淩晨開始給我發消息,夾雜語音視頻通話,一連串短句,語氣大同小異:
“怎麽了,11?”
“瑤,你在哪兒?”
“怎麽不接電話?這麽晚了你去哪啊?別做傻事。”
……
“瑤瑤,你別吓我,回個電話呀!”
“岳哥找了你一晚上了,硬說是我把你給藏起來了……你到底去哪了呀?”
……
“天都亮了,你在哪過夜呢?”
“在我被你那神經男朋友拉去派出所報案前,快出現吧!”
……
“我又不會把你給賣了,笨蛋!我就是擔心你。”
看樣子,小露為我的事一夜沒睡。我愧疚地發去消息,告訴她手機落在了公司裏,自己一切都好,讓她不必牽挂。
小露秒回了消息:“你沒事就好!”
“如果跟辛岳吵架不想回去,可以來跟我住段時間!”
“我根本不認得什麽‘辛岳’……”那男人明明是個陌生人,真是莫名其妙。
“行,不是辛岳,‘笨蛋岳’‘混蛋岳’‘豬岳’……還是‘豬岳’順口……”小露顯然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小露,我是說,我根本不認識那個男的。他說是我男人,神經病吧。”我明确了自己的意思。
小露半晌沒有回複。不知不覺,辦公室裏陸續滿了人,我跟小露說“得開工了,之後再聊。你好好補個覺!”
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其間一位同事到我的工位上拿了材料,臨走時提醒我斜對過的小蘇道:“別忘了一會的會。”
小蘇點點頭,正對上我好奇的目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究竟是什麽會呀?為什麽同部門的小蘇知道,我卻一無所知。
是我忘記了嗎?
我翻了幾遍群通知和聊天記錄,沒有找到任何端倪。
我索性直接用微信問小蘇:“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今天是有什麽會呀?”
“跟你沒關系。”小蘇很快回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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