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翅膀的位置
翅膀的位置
星期一是最漫長無聊的日子。從小到大,我一直都這麽覺得。
只有偶爾遇上調休,星期一和周末的面目混雜在一起,安分得像一個拖長的尾音時,煩躁才會消去一點。
而這個星期一,我甚至要忘了這個日期本身所帶來的煩躁感。我只想着芸姐。
甚至為了她翹掉了這一天的班。
于是,長久以來“星期一不上班”的願望終于成真。但我卻顧不得歡呼雀躍。
我只想着芸姐。
星期一一早,我像打包厭學兒童送去學校一樣,催着芸姐去醫院檢查下傷口。
芸姐一邊搖頭,一邊擡起腳,展示自己包紮的高超技術。
她講到自己小時候打群架,打完了從背包裏掏出藥水和繃帶,給自己和同夥們上完藥,接着打。對方陣營有幾個小夥子疼得直歪嘴,實在受不了,找芸姐借藥水,借的人多了,後來大家都漸漸忘了打架這回事。
阿傑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聽着母親的光輝事跡。
芸姐倒是不避諱,輕輕拍了下阿傑的後腦勺:“林冬傑,打架很疼,不許打。”
阿傑:“為什麽你可以?”
芸姐想了想,做了讓步:“那就只許打欺負人的壞蛋,不許打女生,要是欺負別人,我可不給你上藥,疼死你,聽見沒?”
“阿傑,打不過就跑。”我想起大學散打課上老師的話,他教了我們許多防身的技能,也一再強調“走為上上上上策”。
“好了好了,我其實也不愛打架,沒意思,”阿傑背好書包,在玄關換好鞋,向我們揮揮手“我去上學啦。”
呼,誰家的大人一大清早跟小學生聊打架呀?兩個大人面面相觑。
“瑤瑤姐,”阿傑一只腳踏出屋門後,又轉過身,“回來給你帶雲朵糖。”
“謝謝阿傑,放心吧!”我望着阿傑的宇航員印花書包閃進門縫,又随着一聲“哐當”跳到了門外面。
阿傑拜托我的事,跟我想做的一樣:帶芸姐去醫院。
為此,我一睜眼就請好了假。
“這個月的全勤獎不要啦?”芸姐看着我,眉頭有點皺。
“不要啦。”我說得斬釘截鐵。
芸姐不是沒見過我在大廳裏飛奔,只為能掐着點打卡,拿下全勤。
“文瑤,真的沒必要,小傷而已,傷口也不深,過幾天就愈合了。”芸姐輕松地說。
我并沒有因為她的輕松而放下心來,我怕她只是不想讓我擔心,才說得這麽輕巧的。就像昨天晚上,留下那麽大塊血漬,她應該很疼很疼,卻什麽都不告訴我。
還是喝醉了,就不覺得疼了呢?
酒是個奇怪的東西,将有些事沖淡,又讓某些事物洶湧。
我想起昨夜如潮水般襲來、又如潮水般戛然退去的吻,覺得悵然。芸姐大概什麽都記不得了。
“不,杯子是我打碎的,是我沒有早點——”我自責地看着芸姐腳上的“白色粽子”。
“不,是我不小心打碎的。”芸姐用手指輕輕撓着耳邊的頭發,将它們理順。
剛才,芸姐也是這麽跟阿傑解釋的:自己是夜裏接水時不小心打碎了杯子,紮到了腳。
“阿傑又不在。”我忍不住戳穿她。雖然我也有過一絲懷疑:她可能因為酒精的緣故,真的記憶混亂了。
一聽到這話,芸姐一下子放開了指間的發絲,微垂下眼睛,像嘆了口氣:“不是夢啊。”
她的胸口突然微微起伏了起來,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緋紅。她沒擡頭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是不是讓你不舒服了。”
“沒、沒有。”我托着臉龐,輕輕扭過目光。手心有點涼,而臉頰有點燙。
“對不起。”她的話聽上去還是像極了嘆息。
“沒……”我正要安慰她不必在意,突然一閃念,說道,“答應我件事,就……”
我本來想說“就原諒你”,可是我根本就不怪她,所以總覺得“原諒”這個詞怪怪的,好像我站在什麽高位寬恕了她,然後又将什麽東西一筆勾銷了一樣。我找不到什麽別的合适的詞,只好拖長了音節。
“什麽事?”芸姐明知故問。
她放棄了催我去上班的執念,同意跟我去醫院。
“會開車嗎?”她将我在腦後塞成一團的衛衣帽子扯出來。
我搖搖頭。
“那就騎驢吧。”她拉好外套拉鏈,在我的攙扶下單腳跳出了門。
“驢”是“電驢”,有時候也會變成馬、鹿、“沖鋒號”等幾十餘種不同的坐騎,具體取決于阿傑的心情。
我們成年人喜歡叫它“驢”。這種在磨坊推磨的生物,跟疲于工作的我們,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同胞。
我怕芸姐上車時別到腳,疼,提議要不還是打車吧。
她搭在我肩上的那只胳膊抓住我的帽子搖了搖:“沒幾步路,側着坐就沒事了。”
我把她扶到後座,搬起那只傷腳擱到腳蹬上。然後跨到前座,手搭上了車把。芸姐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腰,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後座傳來“撲哧”的笑聲:“怕癢啊?”
“沒,你抱緊點,別摔下去了。”我正準備踢開後輪的車撐,才發現芸姐已經用那只沒受傷的腳替我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怕摔下去,腰間的手臂環得更緊了些,兩只玉筍似的手搭在我的腹前,我想了想,把它們塞進了兩側的口袋:“路上風大,凍手。”
芸姐“嗯”了一聲,卻一下子将一只手抽出,揪起我腦後寬大的衛衣帽子,一下子将我的腦袋和兩側的耳朵給罩住。
然後,她又将手塞回我的口袋,将頭靠在我的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出來。
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的臉頰飛紅,而耳朵也燒得不像話。
她應該已經發現了,給我戴帽子時,她那有些發涼的手指分明觸到了我的臉頰,我的臉頰滾燙。
車子啓動,我騎得很慢,可是風還是在耳邊呼嘯不止。
我問芸姐你冷不冷啊。半晌沒有回音。
我又問了一聲,芸姐扯着嗓子喊了回答,可是一下子就被風給吹散了,我只聽到模糊的聲音碎片。
風一下子吹翻了我的帽子,我沒管,伸出一只手去握口袋,我怕芸姐再抽出手來給我戴帽子。風吹到臉上涼飕飕的,她的手可不能再受涼了。
我就這樣一路隔着口袋緊緊握着芸姐的手,風将我原本滾燙的臉頰一點點降溫,我的短發從耳畔向後飛去,我恍然覺得自己長出了翅膀。
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不一會,醫院的大門映入眼簾,我慢慢停了車,才覺出背上的重量——翅膀的位置上倚着芸姐。
芸姐擡頭,對我笑。
醫生是個戴眼鏡的阿姨,她見了傷口,眉頭皺了起來:“怎麽搞的?喝多了?”
我倆不約而同地搖起頭來。
傷口不深,但很長,從腳心中央一直延伸到腳背邊緣。我看得鼻子酸酸的。
“沒事,裏面的碎玻璃我自己差不多都清理出來了。”芸姐拉了拉我的手,反倒安慰起我來了。
我疼的只是心,你才是真真疼啊。
醫生打趣道:“別掉眼淚啊,傷口會感染的。”
“那你別弄疼她了。”我看着醫生拿出沖洗的藥物。
“我盡量。”
芸姐果然沒喊疼,不過,我的手卻被她抓皺了。
醫生是個大騙子。
完事後,她揉了揉我的手心。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好疼?疼得要哭了?現在還疼不疼了?”
她眨眨眼睛,笑了:“沒有生孩子疼。”
“差點忘了,你已經體驗過人生最大級別的身體疼痛了!”我佩服道。
随即,我又有些沮喪:“要是,你當時生阿傑的時候,我也能這樣陪着你就好了。”
想到那時候的她不被理解,孤身一人,我多想一個箭步沖到那個時候,像現在這樣,拉起她的手,陪在她的身邊。
“你現在陪着我就很好啊。我特別幸福。”她湊近我沮喪的面龐,望着我欲要落淚的眸子。
“謝謝你,文瑤。”
我還是沒忍住,一顆淚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要是我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我也是。”芸姐沒有擦去手背上的淚珠,任它留在原處,仿佛一座透明的小小山峰伫立。
突然,一段突如其來的鈴聲響起,是我的手機。
我掏出手機,另一只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搭回芸姐的手心上。
“喂,請問是李文瑤女士嗎?”話筒裏的背景音似乎很嘈雜,像是在大街上。
對于這樣的稱名道姓,我有些警覺。
電話那頭倒也沒等我答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雙馬大廈有您的嗯……四十六個包裹……到付,一共是……”
他報了個四位數。
“啥?”我将手機貼緊了耳朵,生怕聽錯了。
“您什麽時候方便取件呢?”快遞員問。
“不,肯定不是我的。我最近沒有網購。”我一邊搖頭,一邊想:這真正的收件人該是多麽瘋狂的購物狂啊。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繼續道:
“請問您是李文瑤嗎?您的手機是1……”
這到底咋回事?就差沒報我身份證號了。
“退回去。跟我沒關系。”我正想挂電話。
那邊像是沒有聽清我的态度,繼續道:“可是……”
“寄件人也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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