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葉子
葉子
那年冬天之後,當媽媽過完她短暫的一生,離我而去,我再次回想起那次捉迷藏時,腦海裏那個只有十歲的我一次次下定決心:就算要失去媽媽,我也不希望她被找到。我希望她逃走,逃得遠遠的,逃到自由的地方去。
可是,我的思緒卻一次次落到現實的結局上:媽媽最終還是被找到了。
快要準備晚飯的時候,阿婆問我媽媽去了哪裏。我沒理她,去看舅舅和阿公下棋。他們下了一下午,屋裏的光線漸漸暗了,将黑白的棋子混成一團。沒人想起來去開燈。阿公聽說我們玩捉迷藏沒找到媽媽,撺掇我快去把媽媽找出來。
如果不是到了做飯的時間,根本沒人會在意媽媽已經不見了很久這件事。
他們一定是肚子餓了。
表弟們在看電視,他們不肯陪我找,小志說:“姑媽一定會出來的,不然誰幫奶奶生火做飯啊。”我剝了顆糖,塞進嘴裏,用糖紙砸他,糖紙飄搖了會,沒砸中。我轉身跳走了,繼續尋找媽媽。
日頭落下去的時候,起了一陣風,大門被阿婆關上了。我又一次爬上樓梯,徒勞地在一個個房間尋找媽媽的蹤跡,一點點驚慌起來。
十歲的李文瑤是那樣擔心,擔心媽媽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如果留我一個人在世界上,他們罵我是賠錢貨的時候,誰來把我抱在懷裏、溫柔地安撫我呢?
二十七歲的李文瑤,卻寧願不要這樣的溫柔。我希望所有的溫柔都能夠變得堅硬,所有的忍讓都能夠長出刺。我希望,我們都能夠真正地自由。
……
可是,事實上,那個十歲的我還是找到了媽媽。
媽媽從一扇門後走出來,無聲地笑了:“瑤瑤。”
之前我找那間房間的時候,她還不在那兒。一定是她中途換了許多次躲藏的地點,最終來到了這裏。媽媽比我們都要擅長捉迷藏,這是我那天才知道的。
我開心地抱住了她。
可是,媽媽不是被我找到的,她是自己走出來的。
果然,被小志給說中了,媽媽說,到了煮飯的時候了。
“你掩護我去廚房,別被阿晖他們發現,好不好?”媽媽以為阿晖他們也在一起找她,想跟他們開個玩笑。
她不知道的是,他們早就放棄尋找她了。
可我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那時候的我,沒有覺得難過,反倒覺得很好玩。
媽媽在我的身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走進了廚房,穿上圍裙,我給她系好後面的繩子。
早在廚房裏忙活的阿婆只是說着晚餐的菜色,她本來就沒怎麽在意我們的游戲。
我跑到客廳,又去盒子裏摸糖吃。阿晖問:“姑媽找到了?”
我搖搖頭。
小志笑:“找到了,一定是找到了。不然你不會跑到這來。”
我不說話,盯着動畫片看。
……
後來,我就長大了。
媽媽老了。
後來,我又長大一點。
媽媽病了。
後來,我到了媽媽生下我的年紀。
媽媽,去世了。
媽媽去世之前,我們經常回憶小時候發生的事,那些灰蒙蒙的日子裏帶點亮色的事。有很多,我都幾乎忘記了,而媽媽記得清清楚楚,比如,那次捉迷藏。
“小瑤瑤找了好久,才找到我。”
媽媽說起時,我才想起來有這麽回事,想起那個怎麽找都找不到媽媽,急得要哭了的下午。
可是,坐在病床邊的我,卻有了跟那時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想法:如果那天,媽媽沒有被找到,如果媽媽能夠逃走就好了。
這樣,就不會被村裏人對離婚女人的閑言碎語絆住;不會被家人的言語暴力相逼,精神一點點孱弱下去。
如果再早一點,在我沒有出生以前,媽媽就逃離原本的生活,能夠做自己就好了:就不會為了要讓哥哥讀書而早早放棄學業外出務工;也不會盲信那個男人的愛情與責任,媽媽可以繼續用完年少時的顏料,繼續讀書,看更遠更寬廣的世界……
她應該自由,即使,我無法成為她的女兒。
媽媽去世後,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她逃走的情景,她的腳步輕快而堅定,踩在雪地上,踩在石板路上,踩在橋上,踩在鐵軌旁……漸漸延伸到更遠的地方,延伸到冰雪融化的季節。
跟辛岳的感情有了芥蒂後,我更是頻繁地夢見她。逃走後的她笑着,臉上是發自內心的快樂。我以為,我只是因為在戀愛關系中失去了安全感,所以才更加強烈地思念着無條件愛着我的她。
原來,不僅僅是這樣。
我是在渴求着自己為她短暫的一生所構想的分□□些“如果”:我希望她能夠逃走。
——我希望,自己能夠逃離。
我希望,我們能夠自由地成為我們自己。
不是“辛岳的女朋友”,也不是“李文瑤的媽媽”。
而是李文瑤,和李晴。
所以,我最終離開了。
可是,媽媽她,僅僅是在我的夢裏——
我的心又絞痛了起來,那些痛苦的回憶不斷湧入我的身體,又從我的眼角汩汩流出,以一種酸澀液體的形式。
一個溫柔的聲音呼喚着我:“瑤瑤。”
我才恍然感覺到她的懷抱,那麽溫暖,帶着不知是什麽草木的香氣。
我漸漸安心下來。
“我也有自己的名字,不是‘林冬傑的媽媽’,對吧?”阿芸的額頭抵着我的額頭,一只手輕撫我的臉頰。
“當然。”我點點頭。
“我的媽媽走的早,我對她的印象只是幾張照片,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也沒人告訴我,”阿芸緩緩地說着,氣息吐在我的臉龐上,“但是,瑤瑤,我想,既然我們都是從媽媽身上掉落下來的果實,既然我們選擇了‘逃走’,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媽媽的一部分也‘逃離’了那些泥沼,對吧?不僅僅是夢哦。”
阿芸看着我微笑,明亮的眼睛裏卻也有水光閃爍。
“嗯。”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禁也笑了。
她湊近,吻上我舒展的嘴角,吻去了還未散去的憂愁。我的淚痕落在她的臉頰上,漸漸變得熾熱。
五個月後,D市的公園。
“沒事,我不是小孩了。”一個男孩拎着風筝跑起來,松開了大人的手。
見此場景,阿傑也觸電般地松開了手,驕傲地說:“我也不是小孩了。”
只有我跟阿芸兩個大人還手牽着手。
阿傑笑着向前跑去,回頭沖我們喊:“別把瑤瑤弄丢了啊!”
手握得那麽緊,才丢不了呢。
已是春天,周圍的樹紛紛開始抽芽、吐出花苞,一切都嶄新,都剛剛開始。而我們,也在新的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阿芸穿着淺綠色襯衫,站在綠意盎然的春天裏,仿佛不知從哪掉來的一片葉子。
“怎麽了?發呆啊?”她笑眼盈盈地看我,葉子活了。
還沒等我回答,她驚喜地指了指我的身後:“你好像那片一動不動的葉子啊!”
對哦,我穿着深綠色的毛衣,自然也像葉子。
“你也是。”我笑着拉她的手,兩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和煦的微風吹過,兩片葉子也沒有飛走,因為她們手挽着手,心也緊緊挨在一起。
葉子們走在鋪滿鵝卵石的道路上,向溫暖的春天邁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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