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風雪礦山心思異

風雪礦山心思異

礦山于清風莊西南,遠隔三四裏地。

江春兒和陳篤行騎馬趕到時,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入目一片狼藉。

此地開采石炭,高山連綿,山腳下壘起結實牢固的高牆,內又有一圈鐵欄為牢。昨夜的雪已經被清理幹淨,山面大大小小的礦洞已經封閉,多數人被坍塌的木棚、滾落的山石壓住。幾個礦冶監的文官已經從大門出來,而獄卒四散攀上高牆,亂中有序,顯然習以為常,在高牆之上,手持弓箭,将那些趁亂逃離的重犯一一射下來。

江春兒和陳篤行沿着高牆邊緣快速走近,攔住一個獄卒,若不是他們身着北軍的衣裳,箭就已經對準他們了。

“住手。有沒有一個名叫衛确的犯人。”

獄卒原本不耐,觸及江春兒的臉,勉強好态度回答她:“不知,今早一大半人都在礦洞裏。”

江春兒沉不住氣,陳篤行出聲:“司獄何處?”

獄卒看了看四周,在高牆之上瞧見一個身着灰襖戴氈帽的男人:“那個就是。”

聽言,二人朝司獄官走去。方才來的路上,江春兒解釋過這個衛确何許人也,陳篤行跟這些人當然沒什麽交集,只是想幫江春兒而已。

司獄官王順生早就看到江春兒與陳篤行,礦山大牢所有人極其不歡迎的就是北軍,但又不得跟他們對着幹。

只怪有戰事時,北軍沒少往礦山抓人充軍,整得他礦山無人開采,放慢進度,何止是朝廷的損失,更是他的損失,偏偏他又拿人沒辦法。北軍一登門,非奸即盜,王順生打心眼裏警惕。

他原本臉色陰沉,但看到江春兒後,咽了咽口水,換上一副和氣生財的笑,迎了上去。

陳篤行神色不悅,邊走邊低聲:“交給我。”

江春兒一怔,點了點頭。

陳篤行重新看向王順生,待雙雙走到可以交談的距離後,他道:“找一個叫衛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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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來礦山大牢點人上戰場,最大的也是卒長,不曾來過這種副将身份的。衛确前幾天就有人為他花錢打點,這會兒還有北軍來找人。

但王順生并不俱衛确究竟是什麽身份,流放到這的,什麽名門望族他沒見過:“此人我有印象,待會兒點清人,看他在不在這,若不在,那就是在礦洞裏,九死一生。”

王順生話是對陳篤行說的,眼神還是落在陳篤行身後的江春兒身上,口氣很是輕松,就算衛确死了,也不是他把人弄死的,死于天災,關他什麽事。

江春兒冷聲:“那便快些!”

王順生嘿嘿一笑:“姑娘,我倒是想快,但他們都是重犯,漏出去一個,我擔不起這罪呀……”

陳篤行看下高牆,妄圖逃離的都被獄卒打傷落下高牆去:“現在這些逃跑的人裏有沒有衛确?”

“目前沒有。”

江春兒決定親自下去找人:“他長什麽模樣?”

王順生奇了:“姑娘不認得還來找人?啧,一個小縣大夫值得如此興師動衆。”

江春兒瞪眼:“廢什麽話。”

王順生笑了幾聲,三角眼裏滿是算計:“說了姑娘你也認不得、找不到,不如我來帶路?”

他不等江春兒回應,率先跳下将近一丈高的高牆,擡頭朝她招手。

江春兒低罵:“臭牢頭,逮着機會,老子要他好看!”

陳篤行拉住她的手臂:“在這等着。”

說完便跳下去,在王順生正要再朝江春兒說話時,他掰過王順生得肩,聽得一聲細微的肩骨響動聲:“帶路。”

王順生疼得臉都白了,抖着滿臉橫肉:“你竟敢……”

陳篤行摁着他的肩又用了點力,再次重複:“帶路。”

蹬鼻子上臉,北軍怕他一個小小司獄?

此時北風呼嘯,冷氣來襲。陳篤行跟着王順生一一找尋,從山上滾下來大大小小的山石七零八落,砸死了不少人,也有僥幸活下來的在原地掙紮,被獄卒們拖到空地上,拔了刀劍在旁警告。

苦役們俱是神色麻木,互相包紮傷口。

陳篤行站在他們跟前詢問:“衛确今早下礦洞了沒有?”

他等了一會兒,才有一人認得衛确,指着其中一個礦洞:“下去了。”

陳篤行神色凝起,王順生道:“別怪我沒提醒你,礦洞往下數十丈之深,沒一個能活下來。”

以江春兒的內力,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聞言,跳了下去,走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聲巨響在北風裏分外清晰,相比于江春兒和陳篤行還看向高山上突然滾落的山石,王順生、礦冶監幾人連帶獄卒們,包括一衆苦役都已經動了身。

大大小小的山石以極快的速度砸下來,王順生暴躁大罵:“幹他娘的今日怎麽回事!”

陳篤行拉起江春兒:“快走。”

他們邊後退到高處,而其中一塊巨石之大,轟隆震地,看得江春兒吸了一口冷氣:“這牆攔不住,下方是村子!”

高牆鐵欄除了關押苦役,何嘗不是為了攔下這些滾落的山石,防止砸到坡下距離這裏不過一裏多地的村落。

但意外不可估,比如這一塊巨石。

然而已經不容他們多想,陳篤行快速道:“春兒,撞到鐵欄時盡量壓下!”

否則下方的村民就要遭殃。

江春兒掌心出汗,瞳孔裏倒影巨石,不敢眨眼。

巨石沖上來時,她躍上巨石,蹲于其上,待到猛地撞上鐵欄直接變形——壓斷——

在這兩息裏稍微減緩速度,江春兒雙掌使盡十成十的內力拍下,企圖将巨石卡在這斷了的鐵欄之前,奈何巨石依舊不可阻擋,沖破鐵欄之後的高牆,高牆之後,陳篤行喝聲,擡臂頂上巨石——

“陳哥!”

巨大的沖擊撞得陳篤行悶出一口血來,脖頸額頭青筋暴起,他繃緊雙腿,沉腰倒退,直退十餘步仍不停下。江春兒連忙翻下巨石與陳篤行一塊頂上,速度慢下一些,但要命的是後邊滾落的山石從高牆缺口沖撞下來,砸向巨石,兩人被撞得雙耳鳴響,雙臂發顫。

冬日寒風瑟瑟,昨夜的雪還積在坡上。

正當危機之時,又一股力頂上,讓二人緩過些勁。

江春兒與陳篤行看見來者是徐青寄,不過他們都沒功夫說話。

徐青寄下盤紮穩,而巨石仍以千斤之威勢要碾過三個肉|體凡胎。

三人邊頂着邊後退,與巨石極限較量,長坡冰雪飛濺,拖出一道寬大淺坑,終于漸漸停下來,他們卡在坡上,卻不敢放松。

徐青寄喘息幾聲,回頭看了一眼,距離坡下還有一段距離,可見一個村落。

他不敢滞留此處太久,江春兒與陳篤行已然快撐不下去,他平複翻湧的氣血:“再忍一會兒。”

徐青寄堪堪撤出一只手,三人又被巨石壓退幾步才穩住,他右掌凝力,估摸了巨石的薄弱位置,喝聲猛地拍擊,發出一陣巨響,漸有細細的碎裂聲蔓延開來,有肉眼可見的龜裂。

“退。”

江春兒與陳篤行周身俱是僵硬無力,稍微移了移腳才勉強緩過勁,看向徐青寄,倒是異口同聲起來:“可以嗎?”

“嗯。”徐青寄點了一下頭。

兩人微微沉氣,在徐青寄第二掌下去之時,頗為狼狽退離,踉跄幾步還未站穩,一聲悶響,眼前巨石碎裂成數塊,滾落幾下,這才消停。

江春兒腳底虛浮,陳篤行頭暈腦脹也下意識扶了她一把,吸了幾口冰冷寒氣,方能感知地面之真實。

她看徐青寄沒有大礙,轉向陳篤行,他以一己之力頂上巨石,必定受了不小的內傷,噓聲發問:“陳哥你怎麽樣?”

陳篤行沒來得及回複江春兒的話,就被徐青寄一手搭在他肩上,點了身前幾個穴道,幾息後他捂着胸口退了兩步,偏身咳出幾口淤血,呼吸才順暢些,看向徐青寄啞聲道謝。

徐青寄站的這個位置很是靈性,似乎是有意如此,料到陳篤行要吐血,對方一退,他便在江春兒身側,距離她是最近的,擡起眼來語氣溫和:“不客氣。”

陳篤行哪怕不知徐青寄什麽模樣,在他們目光相接的瞬間,就知道此人是徐青寄,并且很奇妙的是,他讀出徐青寄平靜的眸子裏陳述的一件事——他已窺到自己對江春兒的心思。

這心照不宣般的對視,很快被江春兒的聲音打斷:“還好你來得快,不然我和陳哥就倒黴了。”

她一臉心有餘悸看着下方村落,倘若徐青寄不來,這巨石非得把她和陳篤行逼到村落才停下,不死也得受更重的傷。

徐青寄看她臉色嘴唇發白,雙手還在輕顫,眸子卻異常明亮,并不懼于方才的兇險,不由得拉過她的手收在掌心,方覺踏實些:“我聽到動靜過來的。”

江春兒有點點點點的受寵若驚,直接忽略掉自己身上的傷,眉梢飛起小小的羞意:“我和陳哥也是,聽有個苦役說衛确被埋在礦洞裏。”

陳篤行與江春兒在一塊兩年多,都不曾見過這女兒家的小表情,倘若徐青寄是個毫無氣度之人,他自然不服,然而恰恰相反,徐青寄是一眼便知其風範不俗。

他咽下心中酸澀,出言提醒:“今日礦山塌陷比以往頻繁且劇烈,要下礦洞最好等穩定些。”

江春兒看向徐青寄,以眼神詢問,徐青寄點頭輕輕應聲。

她似想起什麽,抿起個笑來:“對了陳哥,這就是小徐,你之前把他當做人販子。”

此等經歷,徐青寄印象很深,回想起來還是有點無語,稍微用些力道捏了捏江春兒指尖,反而惹得她樂不可支。

徐青寄抱了抱拳:“算是有緣,在下徐青寄。”

的确有緣得很,陳篤行也不曾想過當初的一點小鬧劇,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心下一絲微妙感觸:“在下陳篤行,先前誤會一場。”

江春兒杏眼一眯:“往大了說就是不打不相識嘛。”

說話間,他們都已經恢複了不少,徐青寄行走江湖随身都帶有內外傷藥,雖不能立馬見效,好歹不會太難受。

三人将到礦地時,在那高牆缺口之下,看見王順生與另外兩個人交談,為首者身着深青官服,年紀在三四十之間。他與王順生在看到三人上來後,一塊面對了去,只聽那位官員道:“多謝将軍與二位。我是礦冶監少監田應,方才王司獄與我說了,将軍也看見了,現在下去風險未知,最好等兩三個時辰後。”

兩三個時辰,人都死了,誠然,這群苦役的命他們壓根不放在眼裏。

但徐青寄聽出這話的彎彎繞繞,心裏門兒清。

陳篤行詢問:“半個時辰成不成?”

徐青寄看向王順生,那王順生一接到他的眼神,不着痕跡一笑,要不是看在徐青寄打點錢多,并且态度良好的份上,壓根不會這麽通融。他看向田應,以眼神打了商量。

田應故作沉吟着,反正礦山大牢不歸他管,一個重犯被這麽多外人接觸,他都不怕,自己怕什麽,既然如此:“那我便派人查看周圍一二吧,若是沒問題,半個時辰。”

說着,田應便與王順生走了。

徐青寄轉看江春兒:“你們身上的傷需得盡快看大夫。”

“我沒有事。”江春兒不僅想和徐青寄多呆一會兒,還想跟他下礦洞去呢。

徐青寄碰了碰她左手腕提醒她,不用看也知道傷口已經裂開了,沒準繃帶都滲出血:“聽話,陳将軍傷得重。”

江春兒果然猶豫了。

陳篤行大概知曉意思,不做聲,由着徐青寄勸說江春兒去了。不禁覺得徐青寄心真大,知道他喜歡江春兒,還能讓她跟着自己回去,又或者應該說是堅定自信,甚至相信他。

他一時五味雜陳,進退兩難。

江春兒哪裏是徐青寄的對手,三兩下就乖乖答應并且叮囑一番:“那你要小心。”

徐青寄觸及江春兒滿眼擔憂,心尖一軟,溫聲應下:“嗯,去吧。得空……你來客棧。”

江春兒眼睛一亮,爽快點頭,跟着陳篤行回清風莊去。

兩人方才把馬匹拴在不遠處的白楊樹邊,陳篤行逮到個獄卒,交代若是礦山再出事,就來北軍找他知會一聲。

江春兒這才放心,直呼陳篤行想得周到。

陳篤行卻在想,即便沒有機會,要将情意深藏于心,但總不能輸于人吧,君子交絕,尚不出惡聲,何況他的确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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