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失意忽憶東園事

失意忽憶東園事

陰了幾日的天公開始作美，放晴了。

宮中圍有一個大場子，可以蹴鞠或是馬球，今日玩的是後者。京都許多子弟喜歡在這樣的場面上較量，江春兒以前就見識過宮外的水火不容，一定要分個高下，連在朝為官的老大臣也喜歡湊這熱鬧，在皇帝面前炫炫技、露露臉，留個好印象，比勤懇幹活強百倍，還能氣死死對頭。

場子的上層長廊，設桌擺茶，俱是朝臣及其家眷，錦衣華服、笑語盈盈。

江春兒很興奮，霍迎也很興奮，因她倆……沒見過世面。

霍迎來時的第一句話咂嘴感嘆：“好多人——”

江春兒連連點頭：“對啊對啊。”

文素心秉着穩重性情，神色不變，但雙目放光，已然暴露了。

霍還山覺得，江春兒把自己費心培養出來的霍迎和文素心帶偏了，二十多年辛苦，一朝付諸東流，他讓蔣致帶好這仨土包子，自己到皇帝跟前露臉去了。

“迎姐，春兒姐！”有人叫了她們一聲，在這熱鬧長廊裏，嗓子清脆喜人。是那江蕪朝她們招手，即墨仙也在一旁。幾個姑娘早就玩得熟悉，昨天還聚在一塊，談今天的事，定好要坐在一起。

“秋兒姐怎麽還沒到？”江蕪回看後邊左右長廊，她派人去找江秋兒，反正在哪看不是看，人多眼雜，不會有人計較那點不痛不癢的規矩。

江春兒坐在高處，将一切收入眼底，如此之多的王公貴族，她尋到最高臺處看去，除了霍還山，還有那北狼質子穆廉，也不認識別的人了，反正都是朝中重臣，還有兩三個宮妃，沒一會兒，他們齊齊起身，因來了一個人——當今聖上，李馳。

這身影，她曾經見過，當初歸還李骁愛寵時，在安王府外看到的一個背影。那天李骁遇刺，所以是李馳去看李骁了？江春兒不去糾結這個問題，她看到此時的李骁坐在四輪座椅上，心下唏噓萬分。

李骁或許是在那場刺殺裏留下病根。徐青寄曾坦白過，要是他去得再慢些，林生風絕對會死。可見當時有多慘烈，連安王府原有的門客都全部折損。

她忽然動搖自己所求的這一切究竟對不對。像窮苦人想賺很多錢，可錢怎麽能賺完呢？她想要的東西也和這一樣沒有盡頭，或許還會因走得越高，而越危險。

江春兒收回目光，下邊的場地已經開始了。

場中人分左右兩軍，是那群平日裏争鋒相對的世家子弟，還有專門湊數的侍者、技藝高超的馬球待诏。

意料之中，霍迎被人盯上了。前來說話挑釁的，是江春兒在溫家見到的杜貞和吳雨晴。

正面下戰書，不接就是慫。江蕪也有一手很好的球技，連帶着文素心，四人一道去了。

她們才走沒多久，江秋兒就找到這來了，即墨仙指着下方：“趕巧，阿蕪和你三姐下去了。”

“三姐很厲害的。”在曲見時，江春兒馬球技術說第二，沒人說第一。

即墨仙重重點頭，圓潤的臉顯得分外認真：“對，還有迎姐，哪裏是廣武營那幫酒囊飯袋能夠對付的。”

說是這樣，即墨仙還是有一點擔憂。京都人再怎麽說廣武營的纨绔子弟招貓逗狗混吃等死，他們也在營中操練過，不說兵法熟記于心，一點皮毛也遠勝于常人，何況是這種玩樂，京都年輕一輩裏，難有打得過他們的，哪怕是京軍其他四營，稍有不慎也得輸。

江春兒這邊臨時成隊，新加進來的，正是京軍其他四營的人。

霍迎記得杜貞曾經笑話過江春兒不要哭鼻子，在哨笛響起前，她擡了擡下巴一笑，顯得幾分不馴：“待會兒可別哭鼻子，我沒有這麽多小手帕挨個安慰。”

引得江春兒幾人發笑，把對方氣歪了，哨笛一響，兩軍對壘，馬蹄如風。

相較于吳雨晴這一方的默契，霍迎這邊配合顯得生澀許多。她是上場前就迅速分配各個人的位置，多年帶兵，倒也沒那麽吃力，只是開場還不熟悉其他人，江春兒和文素心受累些，直接硬抗，被撞了馬匹也要撞回去，拿了首分，一增士氣。

如此開局，霍迎也大概摸清其他人，第二局直接變了個思路，在江春兒與文素心受針對之時，打了虛晃，其餘人掩護江蕪入了一球。

場子上下更是熱鬧了，京都人只知霍迎是北軍一方小将，說她是沾了霍還山的光，傳出來的好名聲許是故意為之，連軍功都是旁人送給她的。

如今一場馬球剛開不久，用人有術、醒判對手，可謂旗開得勝，叫京都人正視這個只聽其名、初見其人的姑娘。

“霍卿得了個好孫女。”高臺上，李馳心裏滿意幾分，京都對霍迎的傳聞他多多少少聽過，對于霍還山的自薦，他原先還有不小的顧慮。

“愚孫頑劣好玩樂，聖上見笑。”霍還山心裏想的是，霍迎三人打那十個沒見過世面的小豆芽也能輕而易舉，難的是調動其他人，她今日來的目的，就是立名。

坐在不遠處的廣武營大将軍袁晖笑了笑：“這幫崽子們心高氣傲慣了，正好來個人挫挫他們的銳氣。”

李馳哼笑：“只怕是如虎添翼，其他四營以後都不願和你廣武營打了。”

那頭京軍忠武營的将軍道：“定侯，要不讓小霍來我這得了。”

袁晖指着下邊：“美得你，待會兒咱們下去打一場，聖上來判。”

“判？”李馳笑道，“我也許久不活動筋骨。”

這話很明顯，李馳要跟他們一塊去，他們當即把眼睛轉向一直不出聲的李骁，李骁接到眼神，不客氣道：“您下去，還分什麽輸贏，省了一份彩頭。”

李馳也不惱：“皇兄想個法子，讓我輸贏各半。”

輸贏各半，無非就是要李骁也下去。

李骁道：“您直接把彩頭搬我府上去。”

這話等同于答應了，李馳愉悅道：“皇兄好大的口氣。”

李骁颠了颠腿，他半年前就恢複得尚可，只是偶爾還得吃藥來減弱那份隐痛，只要不久站，不是陰雨天氣，走上幾步路還是可以的，但習慣了四輪座椅，這幾步路聊勝于無，他懶得動了，一如這兩年懶聞窗外事，以靜養為由，難得開始唯一的那點喜好，向丹青手看齊。

場子上下高呼聲陣陣，一炷香已經燃得差不多，吳雨晴這方連連失利，士氣低迷也煩躁，偶爾還能吵起來，愣是被霍迎搓出個光頭，退場之時，十個人趾高氣揚走了。

不過他們這一勝的熱鬧，很快被掩蓋過去，皇帝與安王下場對壘更值得一看，之前的事直接抛腦後，站起來撐着欄杆圍觀。

江春兒挨着江秋兒小聲：“方才我見安王在輪椅上，我還以為……”

江秋兒這段時日跟着皇駕，見過李骁站起來走路，不過好像沒現在這般自如，也小聲回道：“聽說腿受過傷，陰雨天十分折磨人。”

江春兒只能啧啧有聲。

霍迎與江春兒道：“瞧見沒，那就是袁晖。”

她這一去廣武營，是要把此人弄下來。

袁晖跟李馳一道，他是個中年男人，身形壯碩甚至可以用發福來形容，不過力道卻不可小觑，一杆揮球，宛若一尾流星疾飛，勢不可擋，連李骁在最後關頭攔下時，其沖擊力令李骁的球杆都撞上欄門，險些撞倒。

場上多姑娘們的歡呼聲，畢竟別的不說，李骁李馳身份尊貴，豐神俊貌，哪一個都可以，尤其是李骁未立妃，這兩年收斂鋒芒，讓人忘了他以前有多令人懼怕，千金貴女們覺得又可以了。

李骁厲害早在江春兒意料之中，李馳竟也不分上下，她轉念一想，也是，宮中有好幾個馬球待诏，全是一等一的高手陪他玩。

所以玩到香燒盡還是平局的結果，或許是李骁放了水，可也能看出李馳的不俗，沒準真是兄弟倆不分上下也說不定。

“除了彩頭，皇兄還想要什麽？”回到高臺上，李馳還是那副和氣好說話的模樣，也就只有李骁知道這一張面具之下，藏着多少心思，其中真意他也懶得去猜。

“平局。”

“是皇兄放水。”

“我能缺什麽？”李骁漫不經心道，他靠坐在四輪座椅上，抿着茶望向場上的一個地方，原以為只有江家那個離家出走的，沒想到連另一個小的也在這。

李馳道：“太妃心愁，我亦如此。”

李骁不接腔。

明太妃就是愁李骁二十有六了，還不娶妻，母子倆隔三差五為這事吵起來，一吵她就回娘家，昨日就吵了一架，後腳李馳就很實在地往安王府裏塞美人，潛在意思就是看李骁還行不行，李骁氣得臉都黑了。

這事他倆也就點到為止，而且李馳眼尖發現李骁看向某一個地方，停了小片刻，不由得也看了過去，然後看向霍還山。要是霍迎事成，前途不可限量，若是跟李骁一起，李骁勢大，掌控起來會有麻煩，不過，再怎麽麻煩，他也樂意，與霍還山道：“霍姑娘的上門女婿不好找。”

“啊，啊？”霍還山愣住，“愚孫年紀尚小，不急……”

“這話你信嗎？”李馳打斷他。

李骁瞥了李馳一眼，他就該去當月老，做什麽皇帝，竟然想把他和霍迎拉扯一塊，心真大。

這事，直到馬球結束回宮，又被談了起來，還是李馳主動談的。

“霍迎的确是難得的女将，皇兄不凡，也難怪那些庸脂俗粉入不得你的眼。俗話說英雄惜英雄，皇兄對她另眼相看，實屬正常。”

李骁怎會不知霍迎去廣武營的目的，也知其中利害，但他懶得跟李馳這般話說一半留一半，既然非要說這事：“我并沒有在看霍迎，而是即……”

即墨仙。

聽到外邊的交談聲，李骁停頓一會兒，他耳朵比李馳靈，聽到交談的是有人送畫過來，于是下意識改口：“繼承鶴公絕技之人。”

他原想着，要是寧國公府那邊答應，就定下即墨仙，寧國公府是落沒勳貴，如今只剩下一個爵位，在朝中無人，對李馳沒有威脅，而對他來說，這再好不過。

如此勉強，實屬無奈之舉，到了這個份上，他覺得差不多就可以，但又不是特別痛快，聽到太監說送畫過來，他忽然想起江秋兒，腦子裏是一幅幅東園景色，她筆下的東園秋景，沒有半點頹喪蕭條，畫裏一切滿是生機，紙張有限，畫意無限，在紙張之外，盡是随心所欲，令人心頭寧靜、心馳神往。

李骁朝外頭的太監道：“叫他進來吧。”

雖然不是李馳發話，但這種事，太監習慣了：“許編修請。”

許平章也沒想到李骁李馳會在這裏，原本已經交給太監，托他待會兒得空就放到書案邊，等李馳得空了再看，哪知李骁突然抽風，叫他拿進去不算，還要當場看。

是了，李骁喜畫，朝中上下都知道。

畫卷直接都鋪在殿上，長短不一，俱是名師之手，許平章道：“暫得來四幅。”

李骁看過的畫太多了，尤其是宮中畫待诏們的，誰是誰的，都能一一對上號，唯有一副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但又明白是哪一畫派。

“這是……江秋兒所做。”李骁微微俯下身辨認，“不對。”

太監機靈地拿起來呈到李骁跟前。

“正是她。”許平章還特地為江秋兒說上兩句好話，“年紀輕輕，畫技高超。”

李馳也稱贊一句不錯。

李骁展開畫卷，不算太大，畫的是三個宮人準備祭祀的場景，筆觸巧密精細，人物景象栩栩如生。他垂眼細看畫中的每一處，神态卻算不上輕松，鋒眉輕皺，看得許平章心也跟着提起來，這幅畫江秋兒做了大半個月，他和其餘人檢查再三，從周遭景色到宮人穿着，沒有半點不妥之處。

“心欲太重，束手束腳。”李骁合起來，遞給許平章。

這就意味着，此畫不入安王殿下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