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夜風拂衣人獨立

夜風拂衣人獨立

在清明前三日，足有九日之多旬休開始了。一到這種大節日，京都內外車馬來往，摩肩接踵，從城內出來的大小官員回家祭祖，将城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江春兒已經恢複得看不出來是受了重傷的樣子，安安心心回家，唯一讓她不太高興的是，江秋兒被畫舍的先生提走了，她能怎麽辦？只能白天吃好喝好玩好，晚上，嗯……跟徐青寄偷偷膩歪。

膩歪說要帶她去宣平，見已故的公婆，啧……

清明前後，細雨與日光交替，時陰時晴，到了這一天，天陰無雨，涼風習習。

天還沒大亮時，京都就已經人聲鼎沸了，因這是皇帝登基以來，頭一回親自去業懷皇陵掃墓，前幾年不算太平，一直都是派親信重臣去代掃，如今浩浩蕩蕩出行，喜歡看熱鬧的百姓都早早到街上擠一個位置，一見天顏，一直延伸出城。

天亮以後，江家祭祖，也就是拜拜祠堂，至于掃墓祭祖之事，江安和方雪行回了荊城，另外順便找一個宗親子過繼膝下，好江家的綢緞生意後繼有人。

待家中的事情做完，江春兒就和徐青寄出門了，還帶着倆小少年，江明睿和小萌。江明睿在江春兒和江并之間，毫不猶豫選擇與前者出行，江春兒高興賞他倆自編的柳枝環，扣在他兩個丸子髻上。男生女相，這兩三年個子竄上來一些，少了那點孩童的活潑跳脫，有書卷氣概，鳳目更添英氣，無半點陰柔之色，活像觀音座下的童子，江春兒這次回來總愛調侃他有沒有小姑娘送小手帕，她能不能做姑奶奶。

小萌瞧着江明睿髻上的柳枝環，舒坦了，江明睿眼尖，等江春兒走了，問他為何這表情，他指了指自己的小髻，垮着臉，哪怕簪一小點樹枝，他不至于如此羞恥別扭。

江明睿寬他的心，重陽節還戴花。

小萌臉色一僵，小聲問：“我師父，也戴花？”

現在徐青寄的錦帛冠上，也穩穩當當扣着一個柳枝環。

江明睿的印象裏，徐青寄清明都能忍住柳枝環，重陽沒見戴過：“……今年就不知了。”

他倆跟在江春兒和徐青寄身後嘀嘀咕咕，半夏茯苓在後邊把內容聽了個遍，腹诽江明睿胡言亂語，花是他自己要戴的，還喜歡挑粉色，怎麽能說是江春兒逼他？不過，他們讨論徐青寄戴花，成功讓她倆陷入沉思。

江春兒此去是到北郊外的落嬿河邊，大多數身在異鄉的人都會在此，又或者城中人忙完家中一切，如江春兒這樣的，與親朋好友結伴出行，帶上美食美酒，出來做宴。河堤綠柳拂水，河上彩舟畫舫，兩岸街市，再遠一點，可以看到好幾處玩蹴鞠的場子。

歐陽荻和衛确二人剛到不久，毫無疑問，歐陽荻肯定要誇一誇徐青寄的柳枝環，然後随手折柳，讓自己和衛确看起來與他們整整齊齊。

“四姑娘怎不跟來？”這倆姐妹情深，有江秋兒在，徐青寄得靠邊站，難得這種日子，竟然不一塊出來玩，怪哉。

江春兒如實回答歐陽荻，她有點可惜，又很為江秋兒欣慰，邁出這一步，江秋兒距離心願又更近一些。

為此，江秋兒自跟着季泉入宮以來，只幹這一件事，畫。

白日裏所觀所感，入夜後躍然紙上。

江秋兒跟來三日，不知畫了多少，進入些許癡狂的狀态，心無旁骛做自己的事，她想一定可以遇到江春兒所說的那個機緣。

從業懷皇陵再回到宮中已經天黑了，宮內此時都還亮着燈。

且說翰林院這邊，燈火通明，兩個身着深綠官服的年輕男子走進來，熟門熟路去了一座小殿，殿內有季泉和另一名待诏，見到他倆紛紛作揖。

這兩人中，有一人就是宋應知，另一個是翰林編修許平章。他們前段時間為祭祖之事忙得抽不開身，今晚才得空過來瞧瞧。

這殿上擺滿長桌，桌上盡是畫作，出自不同人之手，季泉笑道：“來看這幅。”

畫上人物諸多，各有各樣，趣态橫生有之，莊嚴肅穆有之，互相聯動，布景巧妙，令人心曠。

“彭陵畫派。”許平章彎腰觀摩起來，“鶴公的學生，江姑娘的名我聽說過，到底年紀輕，你們膽子真大。”

翰林畫待诏們畫作完成後，季泉擇其優，再移交幾個負責此事的官員，最後還要呈到禦前，無誤後才能載冊。

“有我等驗畫，出不了差池。”宋應知道。

聞言，許平章擡起頭，方才他去太常寺轉了一圈，宋應知本在收載整理這幾日的樂譜，聽他要來此處，于是說要出門遛彎提神，很自覺跟來了。如今這偏袒之言，他是了然笑而不語，估計江秋兒為何會破了大格在此，是宋應知在推手。

這追求姑娘的心思，彎彎繞繞。跟到這裏，當然是想見一見人了，不知大晚上的，人回去了沒有，許平章道：“都在丹青殿呢吧？咱們去瞧瞧。”

丹青殿裏好幾個畫師在此，以屏風為隔，他們來時，江秋兒正好抱着畫卷收拾出來。

江秋兒沒想到會碰見宋應知，轉念一想，不稀奇，白日去皇陵的時候，也瞧見他在人群前奏禮樂了。

季泉笑着招呼，介紹二人，江秋兒把畫卷交給身後那名青裙宮女，一一拜過。

這是容妃身邊的二等宮女香茶，容妃是韓疏三嫂子的表妹的堂外甥女，宮中諸事謹慎，她所接觸的又是全是男子，韓疏拐着彎找關系，讓香茶這段時間跟着江秋兒。

“江姑娘這是要回去了？”宋應知問。

江秋兒點頭稱是，她不曾留夜，今日是從皇陵回來晚了，她整理好東西也有戌時。

宋應知此時不掩藏自己的心思了：“清明夜，路上黑，我正好回太常寺，能順上一小段路。”

“……”許平章只好順水推舟，“去吧，天亮前記得把譜子送到我那去。”

路都被堵死了，江秋兒有什麽辦法，點頭謝過：“有勞。”

許平章雙手攏袖看他們消失在大門，問季泉：“是他的主意吧？”

藏不住了，季泉只能承認，但到底有幾分不舒服，雖說江秋兒的确是老天爺賞這碗飯，早晚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只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擠掉另一個人。

許平章笑道：“我聽說，此女難求，他倒來這一手。”

圈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來，徐徐圖之。

許平章回到大殿去看江秋兒的畫，此事重要，讓一個小姑娘參與其中更得慎之又慎，哪怕宋應知偏袒也不能，以免畫中犯了天家忌諱，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人頭去給宋應知為美人鋪路。

江秋兒每次走在這樣的宮道上，都是左右欣賞，不論是晴天暖陽、陰雨細風，或者白日炫麗、黑夜神秘，俱是各有千秋，不過此時，她欣賞不來，很規矩回答宋應知問的這幾日吃不吃得消：“還好。”

宋應知又道：“這于你來說的确算不得什麽，我聽說峒安那地方艱苦，洞窟于半山腰上，每日上山下山費時，所以需在上邊小住？”

“嗯，遇上雨水多的季節……”當話題是關于自己的事，并且是自己熟悉無比的、擅長的，防備不留神就會松動，說得分外細致，“山上吃穿都備足一個月以上，冬日結冰無法着色，只能描圖。”

江秋兒意識到說得多了，緊緊閉嘴，稍微加快了點腳步。

宋應知無聲笑了笑，對他來說，步子邁大一點就是，然後手裏提着的八角宮燈因此搖搖晃晃，地面一圈光暈，似是被風吹着走的，遠處也有一光暈被吹來，那提燈宮人見到宋應知，喚了一聲宋寺丞，而後就走遠了。

這一段路并不算太長，宋應知道：“或許要忙碌到月底，教坊使粟真與我有些關系，你住在裏邊，有事尋她即可。”

江秋兒一姑娘家不可能住翰林院裏，只能安排在後宮的教坊內，那裏閑置的院子多。

江秋兒真誠謝過後：“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住在那，早出晚歸，不怎麽會麻煩到她們，香茶姐姐也會提點我，宋寺丞不必挂心。”

這是字字清晰拒絕了宋應知的好意。

長道盡頭分了兩個門，左邊那個門進入後宮，有羽林衛看守，外男不能入內，江秋兒朝他行禮後再次謝過。

香茶出示令牌，羽林衛開門放她們進去，門一關，唯有夜風拂衣袂，熒燈照宮門。

宋應知第一次見到江秋兒是在大半年前的畫會上，拔得頭籌，姿容清麗而一雙丹眼令她天生就帶有幾分柔媚之色，卻一點也不覺得輕浮迷離，之後是過年去梅花書院拜訪自己老師時，見到她領着個小少年來拜年，不同于畫會上的沉靜嚴肅，彼時輕松愉悅，跟那小少年讨論之後要去哪裏玩，多了幾分天真爛漫，令人想探究她還有什麽不一樣的。

原本是想着繼續接觸一二，誰知一直忙編修寶訓諸事，前段時日才得一點閑，一頭腦熱去了溫家，見她自信盡顯，嘴不饒人，像小狐貍亮出了爪子。

所以從溫家出來以後，他找到了季泉。

教坊內住着宮廷藝姬，大概這段時日會有宮宴，她們夜以繼日排練，江秋兒得以大飽眼福，尤其是淩波夫人的劍舞，令她興致大起，這幾日除了旁觀皇駕，畫的最多的便是她們的舞姿。

今夜回來得晚，人都已經睡下，她輕聲回到自己的住處，僵了一整天的身子才放松下來，清水淨手洗臉，提了提神，換下一身幹淨裙裳。

“江姑娘應該早些歇息。”香茶道。

江秋兒微微一笑：“不打緊，我習慣了，你先睡吧。”

“太晚休息對身體不好。”

這話讓江秋兒有些詫異，這幾天下來，香茶只在一些事上提醒自己，其餘時候，沒有必要就都是沉默，除了自己作畫時，她會搭話幾句。

“也不是時時如此，往後這幾天都是在宮中賞玩，大家忙着鬥雞蹴鞠，困了打盹也沒人知道。”江秋兒把燈盞移到屏風之後，“會不會太亮了，打擾到你？”

香茶搖搖頭，不再說話。

她對江秋兒的這點态度轉變，是因方才的宋應知。原先自家娘娘還在猜測是不是變着法子把人塞進後宮，江秋兒除了這一手畫技，加上花容月貌，很讓人警惕，所以香茶很多時候，都會有意讓江秋兒居于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今夜看來，是想多了。

屏風前後，一半昏光，一半明亮，江秋兒特地換上暗一點的燈罩，香茶刻意去聽落筆的沙沙聲，但也只有屋外風吹樹葉，還下起了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