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桃李之饋

第16章 桃李之饋

秦恪是寅時末出的神霄宮,殿檐下那串泛黃的燈籠還沒撤,一盞盞都在晨風裏悠悠地蕩着。

他眉心的紅印子很深,澄澈的眼中帶着血絲,但瞧不出絲毫疲态,腳下仍是行雲流水般的輕快,一路走下臺階,上了轎子。

山間的蟬蟄伏了半夜,這會子又不知時辰地聒噪着,風也是熱的,天還沒亮起來,就已經開始燥意逼人了。

樹影搖曳,晃得眼前一片紛亂。

他雙眼眇了眇,卻沒擡手去扯簾子,任由那風激在臉上,仿佛這樣才稍稍舒服些。

天要變了麽?

本來倒也沒什麽要緊,只是好像太早了點,他這場雨才剛起勢,頭上那片雲就要收了,那怎麽成?說什麽也得盡了興才好。

他唇間淺淺地勾起,向後靠了靠,阖目養神。

出陟山門,繞過白石橋,徑向東行。宮裏的锺聲剛敲過,天又亮了些,但有些灰蒙蒙的,沿途随處可見正做着灑掃差事的內侍。

不過盞茶工夫,轎子便回到了司禮監,曹成福就從大門口迎了出來,行禮問安,領一幫人在邊上随着。

秦恪誰也沒瞧,徑自去了正堂的隔間。才剛在交椅上坐定,不用吩咐,便有內侍捧了那套制香的器具上來。

他仍是不說話,擡手扯了扯蟒袍的領口,便自顧自地開始調香膏。

曹成福打一照面就觑見他眉心的紅印子,知道這位爺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時房內只剩他一人,卻也沒有近前搭把手的意思。

他自來都是這樣,即便頭疼得再厲害,這種事兒也從不假他人之手,瞧着差不多的時候,上去遞個順手還成,不過也得看臉色,像今天這般還是莫要觸黴頭的好。

“禀督主,內閣這兩日的票拟都呈上來了,有幾份要緊的等着批紅照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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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成福剛試探地說了兩句,見他眸光不動,眉間卻輕蹙了下,便打住了,頓一頓又改口道:“督主放心,奴婢下去就回他們,說那幾道本子已呈送禦覽,過幾日等得了旨意再交內閣下發。”

說完,觑見他舒了眉眼,這才松了口氣,又道:“東廠那頭這些日子的塘報昨兒夜裏也到了,奴婢都瞧了一遍,已分了輕重緩急出來,有兩份……督主是不是……”

“也擱着吧。”

他還是沒擡眼,好歹終於開口吩咐了。

曹成福得了明令,正話也回完了,面上不由一松,便盈起笑走近兩步,從懷裏摸出一只白瓷小罐,雙手放在案上:“督主請看。”

“什麽東西?”秦恪斜了一眼,語氣淡淡的毫不着意。

“回督主,是那丫頭做的,說是給督主治頭疼用。”曹成福涎着臉笑。

他手上頓了一下,這幾日心思全撲在神霄宮那頭,竟把她忘到腦後去了。

想到這裏,不免朝那罐子多瞧了兩眼,狹狹的眸子透出一絲幾不可見的光,随即又移轉回來,繼續拓着香膏:“關了幾天,居然還生出這心思來了,你還真就拿來給本督用?”

曹成福這回倒像早想到了,嘿嘿一笑:“奴婢哪敢不知深淺,這不是拿來給督主過目麽?不過麽,奴婢以為那小妮子能有大膽子,量也不敢做什麽手腳,多半真是想通了。”

若是沒想通怕也等不到現在。

秦恪不置可否地嗬了一聲,看看香膏壓得差不多了,便拿金箸開孔。

“放着吧,我這兩日只怕還要守在神霄宮,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旨意,司禮監和東廠兩頭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到時候聽我透信兒。那丫頭暫時顧不上,可也不能總留在那,回頭瞅個空把她帶回來,我有用。”

“是,奴婢明白。”

曹成福一副深明此意地笑了笑,知道沒話吩咐,不能擾他清靜,便打躬卻步退了出去。

秦恪這時已把做好的香膏點燃,潤白的煙氣倒流而下,馥郁醇香的味道彌散開來。

他俯近嗅着,只覺那股馨氣徐徐鑽入鼻中,一邊向上直透進腦子裏,一邊向下轉入胸肺,頃刻間游遍五髒六腑,腦中的脹痛立時大為緩解,連四肢百骸也輕飄飄的,仿佛置身於雲端……

過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向後靠在椅背上,心滿意足地籲出一聲長嘆。再睜開眼來,已是神清氣朗,恍然間有種涅盤重生之感。

他熄了香,這才去拿茶,手才剛摸到盞兒,就瞥見旁邊的白瓷小罐。

治頭疼?

會動手紮個針,便只道自己真是什麽神醫聖手了?

秦恪忍不住嘁聲笑出來,卻好奇似的拿起那小罐,托在掌心端詳,胎形尚可,釉卻一般,上面的畫工更是拙劣,斷乎不可能是曹成福的手筆,也不知這丫頭從哪裏尋來的。

搭手上去,剛拔了蓋子,立時便嗅到一股薄荷氣。

他自來最不喜的就是這味道,當即厭棄地一偏頭,眉間擰起來。

可也不知怎麽的,竟鬼使神差地湊過去嗅了一下,又覺那股子薄荷氣并不如何濃烈,也不像通常那般辛辣刺鼻。除此之外,似乎還摻雜着其它捉摸不透的味道,顯然不是随意調制的。

又嗅了嗅,薄荷的氣味愈漸柔和,竟然将鼻中殘留的熏香味兒壓了下去,腦中輕飄飄的感覺也沉靜下來,非但沒有不适,反而有種別樣的清新感。

他略感驚訝,不免開始重新審視這罐藥膏。

瞧來還真不是尋常粗通毛皮的假把式,先前還真有些小瞧了,莫非就是因着這個緣故才會叫人惦記上?

他捏着那罐子在眼前來回翻轉,心中的疑惑卻好像更深了一層。

默然半晌,正想把那罐子放在案上,想了想,又沒擱下手,還是揣到了身上。

這邊剛放好,就聽外面似有動靜。不多時,曹成福果然疾步奔了進來,面上頗帶着幾分驚惶之色。

秦恪已隐隐猜到了幾分,托着茶盞的手也頓停住了,面上卻不動聲色:“莫慌,出了什麽事。”

“回督主……”曹成福深吸了一口氣,仍有些喘不勻氣,“陛……陛下今早突然……突然昏厥,現下已……已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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