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超牛

超牛

學校後門,吵吵鬧鬧滿是油煙味夜宵攤的大街人聲鼎沸。時不時有流浪貓從街角竄出來,在垃圾桶拖一個魚頭溜走。

兩人挑選了一家名叫“三個同學”的炭烤牛蛙店。

“喲,這是剛下戰場,跑我這兒來滿血複活了?”店主老楊,理大畢業的前輩,拎着一打啤酒過來,看到時蔓和韓琳又有不同程度的挂彩。韓琳是胳膊青紫,時蔓則是衣服上有鞋印和血跡,手上有創口貼——被玻璃割破了。

“我說你倆跟鬥雞似的一言不合就打架,怎麽就還偏偏喜歡湊一起呢?”老楊問。

“給你做生意還不樂意?”韓琳咬掉一個啤酒蓋,“我們是文化人。”

老楊心想你這話連鬼都不信,“樂意樂意,就一條規矩,不準再打架了,OK?”老楊伸出兩指頭做了個“I am watching you”的姿勢,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他主要是有心理陰影——時蔓還好,勉強算個正常人,但韓琳是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主兒。鬧最兇的那次,也是在這兒吃飯,時蔓抓到一男的,說對方趁夜色模糊摸了她的胸。男的辯解說他只是轉身時不小心碰了下,根本不是故意的。時蔓這下猶疑了。她猶豫的樣子讓韓琳非常鄙夷。于是這位大姐瞥一眼時蔓,傲慢說了聲“廢物”,轉身拎着酒瓶子敲到那男生的頭上。

哐當一聲,如同水滴濺入油鍋,吃飯人群立即炸開。男方五個朋友立刻起身。而韓琳以一敵六進入戰場。時蔓本意是去拉架,但也莫名其妙變成幫忙。

從理論上講,二打六是打不贏的。老楊拿着滅火器沖進戰場,才制止這場騷亂。

韓琳一個人吸引了四個人的火力,她有點技術,只有胳膊被酒瓶割傷。時蔓傷得少,但鼻梁還是差點被打歪了。

然後一群人被扭送派出所。經過警察核實現場監控,那個男生的确只是一不小心碰了時蔓一下。這就反轉了,時蔓和韓琳屬于誣陷良家婦男,并造成人家腦瓜子受傷流血。

但由于傷勢更慘重的是韓琳和時蔓,因此那幾個人也同意私下和解。然後警察就送韓琳和時蔓去醫院。再然後,姚成柱跑過來把兩人教訓一番。

當時出于羞愧,誰也說不出口打架原因。而等到時蔓意識到應該解釋時,別人也不會相信了,只會覺得她和韓琳由于争搶名額而大打出手。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時蔓和韓琳的确是互不搭理的競争關系。在這件事發生後,她們的關系也沒改善多少,這更讓衆人覺得自己的揣測是對的。

“喝幾瓶?”韓琳給時蔓倒酒。

“一瓶。”

“廢物。”

“你再廢兩句,信不信我把你嘴給縫上?”時蔓啪一聲放下杯子。

“你有現在說話這利索勁兒,還會被辛易北牽着鼻子走?”韓琳反問。

時蔓閉了嘴,盯着她不吭聲。

老楊把牛蛙鍋端上來,拿了兩瓶王老吉,“洩洩火,有話好好說。老實吃完這頓飯,給你倆打九折。”他覺得自己也是受虐特質,明知這倆妖怪經常作妖,還喜歡過來湊熱鬧,得勁兒。

時蔓沒說話。韓琳掰開筷子遞到她手裏,又給她倒水洗杯盤,跟伺候大爺似的。

“你怎麽知道?”時蔓問。

“剛問了老姚。他夠狠啊,胳膊給我掐青了。”她說的是在實驗室勸架時候。這幾年很少動手,她手生,打架沒感覺了。

“就你細皮嫩肉。你說你幹嘛要把辛睿帶過來?”

“誰知道你收了老板的兒子當小弟?蠢得要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說得輕巧,我能拒絕嗎?”時蔓氣得一口喝完啤酒。

“你可以。”韓琳一本正經地說。

時蔓愣住了。她一動不動看着韓琳,直到看得眼睛酸疼。

“你把後果想得太嚴重。拒絕了,她能把你怎樣?沖動一把,踏出安全區,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知道你的能力有多大。丫的勸我退學說得頭頭是道,到你自己這裏,稀巴爛。”

時蔓沒有料到韓琳會說“安全區”這個詞。她想要的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感。她就像一只蝸牛,将家當全部背在身上,負重前行。

一時觸動後,時蔓轉開視線,“我沒有你那樣的資本。”

她跟韓琳不一樣。在科研這條道路上,韓琳是天賦型選手,她曾經辍學,卻又在複學後連跳三級,高考進入理大的少年天才班,本碩連讀跟坐火箭一樣,二十歲畢業,馬不停蹄繼續讀博士,今年不過二十一歲。

而時蔓是小鎮做題家型選手,升學靠的是題海戰術。她也聰明,否則不會在高考中殺出一條血路,但是聰明人也有很多。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上萬個時蔓,那麽鮮少有一個韓琳。

時蔓拎起第二瓶啤酒,立馬就被韓琳奪過去。“想醉了讓我背回去?沒門。”她又丢出來一個U盤,“拿着。”

“什麽?”

“我的研究資料。”韓琳給自己倒酒,順便把牛蛙腿肉全部夾得扔到時蔓碗裏,“要是兩年出不了論文,你就等着被我鄙視吧。”

她們倆都研究冷泉生态。冷泉,是海底天然氣滲漏,有着極其獨特的生态群落。

時蔓看着她沒動。

“我這次是回來退學的。”韓琳終于說到重點。

……

初夏的夜晚,還很長。

辛易北從擊劍館出來,路過廣場,正好見到漢服社在搞活動。一個瘦高漂亮的女孩穿着唐裝發傳單,吸引了大多數人的注意,連辛易北的隊友都跑去拍照。而另一個胖乎乎的女孩子則尴尬地站在幾米之外,也在發傳單,卻鮮有人問津。

辛易北本已離開,但注意到那個女孩後,腳步一頓,又轉回來問她要傳單。

女孩子一愣,立即歡快起來,連忙介紹起漢服社即将舉辦的大唐夜游活動,她将介紹詞背得特別流暢,末了又說,“我穿的就是唐裝——不過,你還是看我朋友吧,哈哈哈。我這身有點像李逵男扮女裝。”她盡量大度地自嘲,顯得毫不在意。反正大家都說她長得像李逵。

“很好看。”辛易北說。

女孩子一愣,眼睛像星星一樣亮起來,紅着臉雀躍地小小聲道:“謝謝!”

“不客氣,”辛易北溫言道:“你可以多給我幾張海報。”她肯定是得發完海報才完事兒。

因為辛易北出衆的外形,社團不少人朝這邊看過來,包括那個漂亮搭檔。女孩子開心又緊張,趕緊數出十張遞給他。“嗯嗯,你可以拿給同學!”

“謝謝。”辛易北接過海報,轉身離開。

出了學校,辛易北路過熱鬧的“三個同學”炭火牛蛙店,直接回對面的原教職工小區。

這裏是很多年的老小區,層高才五樓,紅色磚牆非常複古,但由于是最好的學區房,房價不便宜。

三樓,辛易北洗漱完,脖子上挂着白色毛巾,任由發梢慢慢滴水。他一邊擦頭發,一邊拉上窗簾,恰好遮住樓下牆外路邊吃飯的時蔓和韓琳。

手機響了,是叢娣的跨國電話。這已經是第三個電話。他不接,叢娣是不會放棄的。

接通電話,叢娣完全沒有意識到是否應該關心兒子受傷情況,一開口就是習慣教訓,“恭喜你,又讓我丢臉了。”

辛易北沉默半晌,“說完了?”

“你怎麽就不明白?我雖然也看不慣辛睿,但他好歹在老實拿科研獎項,而你呢?在擊劍場浪費時間。說句實話,你拿的那些獎牌……”叢娣委婉地問,“如果真有優秀選手參加,你還會得獎?”

辛易北看着鏡子裏自己肩膀上的膏藥,刺眼極了。他氣極反笑,“你真這麽想?”

叢娣聽出兒子語氣裏的情緒,改口道,“做人要有抗壓能力,你一直這麽脆弱,這輩子廢了。”

空氣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會聽得到。

叢娣許久都沒有等到兒子的回答,便換了話題。在她看來,換話題就是妥協,辛易北應該領情。“給你解釋的機會,為什麽打架?”

因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辛易北卻不想解釋,他本意維護的母親,壓根不在乎他,于是直接挂掉電話。

辛易北拿着醫療包,到浴室裏給自己上藥。

比賽掙錢,是第一步。搬出家門,是第二步。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充實自己的羽翼,離開牢籠。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拿到大學文憑。但是也做好了肄業準備。他會為自己掙到足夠的錢,重新去學喜歡的專業,重新開始人生。這一切,越快越好。

而另一邊,聽着電話那邊的嘟嘟聲,叢娣慢慢放下手機,看向窗外的夜色。此刻,已經是德國深夜。

從吃糠咽菜的貧困縣走出來,一路摸爬滾打到如今,叢娣知道生活的艱辛,所以她自認為沒有讓兒子受過一分苦。而他還是長歪,讓她失望了。

叢娣與辛易北的關系向來不融洽,但她認為自己已經做好母親的本分,她給他提供優渥的生活條件,給他鋪好人生之路。而辛易北卻從來不滿意。叢娣将此歸結為他從小被保姆嬌縱慣了。

當然,叢娣也從來沒有誇過兒子一句——為什麽要誇?誇獎會使人驕傲自大。就算辛易北要建立自信心,他也應該是依靠自己,而不是建立在他人毫無意義的誇獎之上。

叢娣覺得自己的打擊型教育是有用的。辛易北自力更生,獲得不少擊劍以及航模方面的獎項——不過這些興趣類的小東西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只有接棒科研,才是讓人尊敬的正路。

尊敬,是她最為看重的東西。

她叫叢娣,她的名字,是她一輩子都抹不掉的恥辱烙印。

……

夏初的夜晚非常燥熱。吃飯的地方更是陣陣熱浪。時蔓的頭發很快汗濕。

兩個人已經一言未發地吃了一刻鐘。連在不遠處暗暗觀察的老楊都覺得驚奇。

“你導師同意你退學了?”時蔓的眼睛已經紅了,她認為肯定是被辣的,而不是其他什麽原因。

“上午就聊完了。反正也沒心思讀,倒不如工作掙錢。”

時蔓還是伸手拿了第二瓶啤酒。韓琳的視線跟着她的動作,但沒有阻止。

“你舅現在怎麽樣?”時蔓語氣平靜。

“送戒毒所了。”韓琳示意時蔓碰杯,“你媽呢?”

“你說話說全行不行?聽着像罵人。”時蔓不平,“老樣子,在老家……又離婚了。”

“第五次?”

“……六。”

韓琳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我發現你每次跟我單獨吃飯,當天都會打架挂彩。”

“你還挺得意啊?我一世英名就是被你毀了。”

“你有屁的英名。”

兩個人又開始斷斷續續打嘴仗。

學校裏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衆人都以為時蔓和韓琳是針尖對麥芒,水火不相容。然而對于時蔓來說不是這樣的。一切還得從她大四畢業去支教開始說起。

她去了南方那個偏遠山區的小鎮。整個小鎮不過兩千來人,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會很快傳遍街頭巷尾。第二年時蔓的支教快結束時,鎮裏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開洗頭城的男人,被掃黃打非的警察抓進去了。

時蔓很快就見到了回來處理這件事的,那個男人的外甥女,韓琳。

遠遠看到韓琳的第一眼,時蔓就立馬躲到旁邊。同校同院系大名鼎鼎的韓琳,她怎麽沒聽說過呢?

而韓琳的原生家庭竟然是這樣的:父母入獄,韓琳跟着混街的舅舅長大,她本人初中辍學跟着舅舅混街,每次舅舅被打,都是她拎着棍子去救他。只不過後來,她又被警察勸回來繼續上學。

時蔓發現韓琳身世時,理大支教團早就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時蔓什麽都沒說。

就算後來回到學校,認識韓琳後彼此有學術矛盾,她也沒有對第二個人開口講過這件事。

然後,就是申請項目時,韓琳成功,時蔓落選。相關的老師出經費讓兩人一起吃飯,結果在“三個同學”炭火牛蛙店,韓琳敲破陌生食客的頭。

之後,兩人再次分道揚镳,井水不犯河水。

而又過了四個月,時蔓和韓琳再次在“三個同學”炭火牛蛙店打架。

當時是個周六,半夜十二點。時蔓家教回來,匆忙路過即将打烊的牛蛙店,看到韓琳和一個陌生男人站在招牌下的巷子邊交易什麽東西。有一個瓶子落到地上,是止咳藥水。

時蔓當時腦子嗡一聲,猶豫着走幾步,還是回去了。早就聽同學說,韓琳經常在宿舍喝藥。而現在一看,更加明了——韓琳是止咳藥水上瘾。那東西含有阿片,具有上瘾性。

韓琳很煩躁,讨厭時蔓多管閑事,而男人一見不妙就想取消交易,三方僵持不下再加上肢體沖突,很快發展成打架。

老楊再次舉着滅火器沖入戰場,而那個男人慌不疊跑掉了。

再然後,很多事情就簡單了。

韓琳知道了時蔓其實明白一切。

而時蔓則問出來了韓琳的情況——韓琳在回家時重感冒,舅舅拿出同款止咳藥水讓她喝。上瘾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跟洗頭城客人學的,還不知道是毒品呢,以為是寶貝,早就上瘾了。搞笑吧?”當時韓琳抽着煙,透過煙霧用那種似醉非醉的眼神看着時蔓。

而時蔓則笑不出來。

此後,韓琳陷入一種不正常狀态,忽胖忽瘦,酗酒抽煙——但在外人看來,她就算再不正常也是正常的,因為她一貫是太妹作風。

時蔓再次找到她,建議她暫時休學調養身體。畢竟事情一旦曝光,韓琳失去的可不止學業,還有她曾經的榮譽,她未來的人生。韓琳不置可否。

在實驗室裏,拿到某些管控化學品的可能性比普通人高得多,而韓琳後來竟然也開始嘗試這麽做,只不過被時蔓抓了個現行。這一次,時蔓破口大罵,讓她直接退學。

韓琳面對情緒爆發的時蔓沒說任何話,任由時蔓将她拖出實驗室。

她坐在宿舍的黯淡陰影裏,擡起頭,看到陽光直射下,罵人的時蔓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模糊的光輝,像女神一樣,但因為情緒失常而整個人都顫抖着。

那一刻的時蔓,在韓琳眼裏簡直是個神聖的天使。

再後來,韓琳休學了。

但是她也明白,自己不會再繼續讀書了,反正也沒興趣。她其實根本不好學,經常逃課,随便翻翻書就上考場。可就這樣,她的成績依舊出類拔萃。仰仗着超高的智商,就算性格惡劣,也不會有人敢對她怎樣,直到遇到時蔓。

她曾經問時蔓,你為什麽要管我。

時蔓說,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

她們都出身于混亂的家庭,被生活推着走,随波逐流卻也想拼命找那根求生的浮木,但是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後來,時蔓請了兩天假,陪同韓琳前往戒毒所,主動接受戒斷治療。

兩天後回到學校,時蔓依舊是那個跟韓琳不熟的同僚。

……

讀博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極端耗費心力。所以最後的學位也顯得愈加彌足珍貴,而學位後面代表的一切,也都是誘惑。沒有多少人會舍得拼到半路了放棄。而如今,韓琳正式選擇放棄。

吃完飯,已經夜深。

老楊歡天喜地送她們離開,慶祝自己的店鋪今天沒有被砸。

迎着夜晚的風,兩人走回宿舍樓下,已經快到門禁時間。

韓琳站住腳步,她住在另一個方向的博士樓,過來只是為了送時蔓。

“你自己在學校,甭跟個廢物似的,照顧好自己。”韓琳不習慣說關心的話,就算說也像罵人,“讀個博別整得又禿又殘。”至于自己,她一個智商一百七的天才,随便混混都能pk掉一大堆普通人。

“你關心我啊?”時蔓順嘴說。

韓琳眯眯眼睛,到嘴邊的“狗屁”換成了——“廢話。”她索性坦坦蕩蕩地承認吧。

時蔓刷地歪頭,眨眨眼,瞧着她,“那我要是真讀不下去呢?”博士的退學率可不是一般的驚人。

韓琳挑眉負氣,傲慢地朝她勾勾手指,“出來,我罩你。”

時蔓捧腹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笑到岔氣,又哎呦哎呦着彎腰。“那你也好好的,等我以後投奔你。”你要好好的——這才是她真正想說的話。

“蠢樣。”韓琳淡淡地別開目光。

時蔓擺擺手,往走了幾步,這才回神,扭頭看着沒跟上的韓琳。此時已經到了時蔓宿舍樓下。

風吹起韓琳缭亂的黑發。

“你說咱們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韓琳彎着嘴角,似笑非笑,“這樣挺好的。”在那片漫無天際的河海裏,她一直仰面朝天,優哉游哉順着水往下流。而時蔓則是帶着滿身的傷拼了老命逆着水勢往上游沖。

時蔓依舊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咬緊牙關,一句話也沒說。

她就這麽站着,看着韓琳慢慢走遠,消失在路燈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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