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打架
打架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時蔓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東西,其實是在悄悄地為明天機構的課程備課。
她忙完了習慣性用酒精擦手,然後注視着辛易北的背影。他沒有說一句話。
這個孩子的專注力是相當可以的。其他同學都是看一會兒論文,玩一會兒手機,可辛易北連手機都沒拿出來過。
但時蔓又開始反思,她不知道辛易北是在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行為,還是基于期末考試全挂的基礎,看不懂她給的資料,所以純粹在浪費時間。
她斟酌着,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大家都在各幹各的,說着話,無人在意。可她卻見辛易北拿起正好放手邊的遙控器将空調溫度上調。
他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回頭看一眼,他肯定不知道是誰在打噴嚏,但下意識就這麽做了。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作。
時蔓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抿抿唇。而就在這時,姚成柱回辦公室了。
姚成柱一發現辛易北在這裏就特別開心,熱情地上去自我介紹——上次見面,他忙于做飯,還沒來得及正式介紹自己——并且立即從包裏掏出來一本海洋生物方面的書籍,這是叢娣和他編寫的書籍。
姚成柱将這本書随身攜帶,在每次遇見新同僚時都會刷一下把書掏出來推銷自己,如果對方表現出興趣,他還會當場簽名送書。
辛易北一直沉默着,沒有打斷姚成柱。但在對方說到久遠的本科畢業論文致謝還感謝了當時素未謀面的叢娣教授時,他突然起身推門進實驗室,抓起手套洗杯子。
而在姚成柱跟在他身邊說到他在編輯這本書時從叢娣教授身上學到寶貴精神時,辛易北把所有杯子都洗完了。
“我想你應該找到針對這位師弟的基本應對技術和方法了。”看熱鬧的雷穎慢悠悠說。
“深有同感。”時蔓一動不動盯着辛易北,跟雷穎握手。
“洗好了。”辛易北立即脫下手套。
“太感謝你了,沒想到這麽快,我檢查一下。”時蔓剛剛觀摩姚師兄許久,還專程跑去廁所對着鏡子練習了一下,确保她臉上的笑容比起姚成柱的谄媚,沒有更差,只有更好。
“快點。”辛易北果然擰起眉頭,這讓時蔓很是感動。
然而就在她檢查時,隔壁課題組的人過來借儀器了。帶頭的竟然是好久不見的韓琳。
三個月不見,韓琳胖了點,但依舊是那副欠扁的表情,懶洋洋,漫不經心。她有一頭蓬松的黑發,化着煙熏眼影和複古紅唇,有一種小太妹和五十年代美國電影海報上複古美人的糅合氣質,這份氣質并不純粹,反而顯得咄咄逼人。
這樣的形象,叫人難以想象她是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生物學天才。
韓琳敲敲開着的大門,手重新揣回兜裏,“借儀器,兩把槍。”她的視線在時蔓臉上停留幾秒。
這種忙還是要幫的,互通有無。時蔓去找移液槍,“等一下。”
韓琳點點頭,給自己的三個本科生師弟介紹,“認識一下,姚成柱博士,馬上要做博後。還有兩位博士生師姐,雷穎、時蔓。”她說完見師弟們沒吭聲,立即斜眼罵過去,“啞巴啊?我還要教你們打招呼?”
幾人立即抖摟精神打招呼。但其中一個男生臉色突然變了。辛易北的神色也變得微妙。但是他一向冷冷的,此刻只是更冷傲了些而已。
辛睿,辛易北哥哥辛如勝的孫子,也就是他輩分上的孫子,開始跟同學竊竊私語。說到什麽有趣的地方,他呵呵笑起來,朝辛易北不屑地瞥一眼。
“你們知道……對,他媽當年可騷了,戀老癖……”
“……擊劍獎牌?砸錢買的,草包枕頭……”
時蔓很忙,扭頭問辛易北,“你要不先去辦公室等我?”她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個陌生學弟在聊啥。
辛易北攥緊了拳,轉身就走。但就在他路過辛睿時,辛睿陰陽怪氣的話還沒有停歇。
“龍生龍,鳳生鳳,戀老癖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辛易北一把抓住辛睿的衣領,面色不善,語氣鋒利,“你再說一遍?”
辛睿臉色一變,但四下一瞅,諒辛易北不敢做什麽,挑眉歪嘴,翻個白眼,“你誰啊,我點名挂號了?你是老鼠的兒子啊?”
下一秒,跟着他話鋒一起落下的就是辛易北的拳頭。辛睿被打得撞翻桌子,紅着眼睛反撲過去。
實驗室裏頓時亂做一團,各種玻璃器皿碎了一地。
時蔓吓了一跳,連忙跑去拉架,其他人也紛紛過來幫忙。姚成柱一看韓琳拉架的方式竟然是一邊喊着“我草”一邊拿腳踹,立馬沖過去從背後箍住韓琳的胳膊,拼命拖遠。而雷穎則忙着搶救那些易碎的實驗器具。
一個小時後,校醫院。
辛易北脫下破爛的T恤衫,縱然皮膚白得發光,但寬肩窄腰,腹肌還是一覽無餘。
“哇哦”,兩個校醫院的實習生正一邊八卦一邊吃妙脆角,看到這一幕,便呆呆放下零食,像鼹鼠般一動不動望着辛易北。
窗戶傳來另一個診室裏辛睿上藥時忍不住的痛叫。辛易北置若罔聞,專注處理自己身上的擦傷,腦海裏是很久以前的童年記憶,也充斥着辛睿的尖叫聲。
“爸爸的爸爸叫什麽,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爺爺的爸爸叫什麽?叫辛易北的爸爸!”
“我們才不跟你玩,我媽媽說你是小雜種!”
“噢噢噢,辛易北的頭像皮球,一腳踢進百貨大樓,百貨大樓賣皮球,賣的就是辛易北的頭!”
……
而走廊上,時蔓靠着牆像一尊年久失修的石像一般站着。
她衣服上有血,是辛睿被打出來的鼻血。辛睿比辛易北矮了近一個頭,還沒辛易北多年運動來的靈活有力,屬于吃虧的那一方。
這就是所謂的人菜瘾大,還敢去挑釁辛易北。
不過話說回來,時蔓萬萬沒想到辛易北看着那麽斯文,竟然脾氣爆得很,一言不合動手打人。而且這次打的還是他……還真是個孫子。
時蔓思考了很多,她必須權衡一下這件事給她帶來的影響。
誰都知道,做學術的也講究圈子。一個學院裏可能關系錯綜複雜。比如在海院,就有學術派,如叢娣教授和她關系要好的青年教師們。還有行政派,基本已經不在科研前線做研究,主要走仕途的,比如辛睿的爺爺,如今海院的副院長辛如勝。而學術派也和行政派互相交織,關系到各種國家項目,企業項目,基金撥款……
辛如勝和叢娣非常不對付。
時蔓在叢娣門下,已經被自動歸類。她一直小心翼翼處理和其他科研室的關系。而現在,她可能得罪了辛睿,而辛睿的背後……
時蔓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穩住,一定要穩住。時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絕對不能亂了陣腳。
眼下最緊急的是辛易北傷得如何,以及該怎麽就這件事情跟導師說清楚。道歉是肯定要的。而更深層次上……
診室大門突然打開,辛易北拎着擊劍包走出來,毫無表情。他換了一件T恤,将剛剛打架被撕破的衣服順手扔進垃圾桶。他又恢複了那副冷漠矜貴的樣子,只是唇角的淤青和胳膊上的擦傷洩露了狼狽的秘密。
“怎麽沒處理?”時蔓驚訝。
“他不願意。”旁邊的護士一臉無奈。
“不用,謝謝。”辛易北臉色看不出什麽情緒,又對時蔓說,“打碎的那些實驗器材多少錢?我賠。”
時蔓一愣,“沒事,我跟叢老師說一聲就好。反正實驗室也要買新器——”
“這跟實驗室更新換代無關。”辛易北打斷她,“等你算好總金額,我自己賠。”說完便離開。
他強調了自己賠,怎麽他的錢還不是叢娣的錢麽?時蔓下意識往前追了幾步,遲疑幾秒,又跑回來跟護士了解情況,為何他不願意處理傷處。
“辛同學一直都這樣子啊。”護士知道辛易北是校擊劍隊的成員。天天運動難免傷病,但辛易北從來都是自己負責處理自己的傷,絕不會讓別人碰他。“他也不是潔癖,但就是很讨厭別人碰他。可能有什麽心理陰影。”
“叢教授很讨厭他擊劍,大概是深惡痛絕那種。”另一位短發護士說。擊劍隊的隊員是這邊常客,來來往往總會聽到些八卦。叢娣并不支持兒子擊劍,所以辛易北的擊劍成績實打實是他單打獨鬥拼出來的,而且參加各種比賽收益不少。
時蔓愣住了,突然間聯想到在別墅吃飯時,叢娣當着兒子的面,閉口不提擊劍。
她思來想去,買了一瓶紫藥水,出門去找辛易北。
辛易北個高腿長,已經走了很遠。時蔓幾乎是一路狂奔才追上去,然後氣喘籲籲地攔住他,“這個你拿上。”
她突然伸出胳膊,辛易北果然條件反射後退一步,避免跟她有任何肢體接觸。“不用。”
“拿着吧,擦擦臉上的傷,叢教授肯定會擔心的。”時蔓盡量賠笑。
“跟你無關。”
“我不能跟叢教授說我什麽都沒有做。”時蔓索性舔着臉說。
話說到這句,就夠了。辛易北是個聰明人,不用過多提點。果然,他看了她一眼,拿過她手裏的紫藥水,轉身離開。
時蔓望着他的背影,在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裏,一動不動。
夜風真的很涼。
現在她在他眼裏大概是一個十足的小人了。時蔓眯起眼睛,抿起嘴唇。
還能咋地,只有這樣呗。
相看兩厭挺好的。……愛咋咋地。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新的短信。
為了搞清楚辛易北打架的原因,時蔓發消息詢問當時韓琳帶來的另外兩個本科生,現在消息回來了——原來當時是辛睿說了極其冒犯的話語。
原來如此……
時蔓突然覺得辛易北好像跟她印象裏的人設有點出入。
罵那種髒話……時蔓覺得辛睿是活該,還被打輕了。換做她的話,她也會動手。不過時蔓倒是沒料到辛睿跟辛易北這麽不對付,她以為矛盾只是在長輩之間而已。
而辛易北,似乎是跟他母親完全不一樣的人。
自然,也跟“叢娣二號”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時蔓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直到一個紙團突然丢到她身上。
她扭頭一看,竟然是韓琳。
“吃飯?”韓琳站在路邊,手插在牛仔褲兜裏。風吹起她的黑發,迷亂了視線,模糊了她夕陽下的面孔。她剛剛去把師弟們罵了一頓。
看到韓琳,時蔓原本疲憊而彷徨的心突然有了一種詭異的平靜與滄桑感。她從早到晚緊繃的神經慢慢松懈下來,“現在?”
“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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