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尾聲
尾聲
除了每月月圓,其餘時間的滿月橋渺無人煙,清冷蕭條。
而滿月橋是靈氣彙聚凝成的,這會兒根本沒有。因此,空寂的無憂泉顯得越發遼闊。
在這種一覽無餘的風景下,江舒白一眼看見了殷礁。
在殷礁身旁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江舒白面熟的小道士。
殷礁微微眯眼,對于江舒白并沒有只身前來,感到不滿和鄙夷。但他仔細定睛一看,原來尾随江舒白過來的是方寧。
殷礁好生尋思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方寧,繼葉慎之之後的巽堂堂主。
小小堂主,殷礁自然不會放在眼裏。
他從容起身,正要開口,遠處的江舒白已經二話不說,召出靈器沖了上來!
逼人的劍氣攜着潑天的恨意,如狂風驟雨劈頭而下。
殷礁冷凝一笑,縱着魔霧迎了上去。
他們要不死不休,所以戰前的廢話不說也罷。
殷礁的兩個小徒弟也動了,方寧掐了道血咒,迎敵而上!
江舒白不留餘地,一上來就全力以赴。
靈力的沖擊吞雲掩日,霎時天地失輝,幽靜的無憂泉水卷起怒濤!
比之江舒白的破釜沉舟,殷礁是打算循循漸進的,因此他沒料到一上來就這麽猛。
白練的劍氣狠狠貫穿內府,霜寒之氣在五髒六腑肆無忌憚的橫沖直撞,殷礁落地之時,半邊身子都微微凍住了,頭發上全是冰碴子。
殷礁咬牙切齒,難以置信的瞪着他。
前後不過半年未見,江舒白的修為比之在千金島時,天壤之別!
“你做了什麽?”殷礁的眼中燃起怨恨,而這股嫉妒的恨意很快被興奮取代,“本尊知道了,是黃泉引,又或者是三片紅葉的功勞,對不對?”
必然是的,所以江舒白的修為才會突飛猛進,一步登天!
若自己能将他投入丹爐,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定能血洗太微宮以報百年前的大仇!
殷礁雙指戳在周身幾處大穴,被凍住的半邊身子迅速消融。
在殷礁反擊之前,江舒白已率先出招。
江舒白早就有所準備,殷礁畢竟是殷礁,他不可能幾招之內就克敵制勝。
持久戰是必須的。
而殷礁萬沒想到區區半年時間,江舒白就成長到了這種程度。
他本以為能輕松快速的解決,一時輕敵,連續吃了好幾招暗虧,恨得牙根癢癢。
他們從九霄打到谷底,殷礁招招狠辣,江舒白劍劍索命!
當空中一震悶雷滾來時,凄厲的電光在堆積的烏雲中穿梭,瓢潑大雨怒然而下!不出片刻,地面上積累出了水窪,鮮血落在其中,水窪被染得殷紅。
江舒白咳出一口血沫,雨幕中,魔尊戰敗的身影變得模糊。
江舒白上前一步,遠遠聽到殷礁猖狂的笑聲:“江舒白,你不是要為葉慎之報仇嗎?你盡管來啊!”
江舒白腳步落地,剎那間,驟雨凝固,天地間好像被定格,只有江舒白自己能動。
江舒白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這一步踏出,四周的景致天翻地覆。宛如一副畫卷被人從外撕破,露出另一番風景來。
喧嚷的街頭人來人往,江舒白置身其中,格格不入。
他朝前走着,忽然,人群中竄出一個孩子,慌不擇路,直接撞到他身上。
孩子吓壞了,低着頭哆哆嗦嗦的道歉。
江舒白瞳孔微縮,握劍的手顫了顫。
他蹲下身子,直視着那個瘦骨嶙峋、遍體鱗傷的小叫花子:“江舒白?”
小叫花子揚起小臉,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江舒白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上孩子的臉。
忽然,小叫花子一溜煙的跑了。
江舒白本能跟上去,走在熟悉的街道,拐入熟悉的巷子口,在那裏有個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年入古稀,蜷縮在草席裏昏睡着,臉色枯黃,奄奄一息。
小叫花子跑過去,跪地時扯到了傷口,他疼的龇牙咧嘴,把麻袋披身上,以此遮擋住滿身觸目驚心的血跡。然後叫醒老叫花子,獻寶似的将懷裏護着的肉夾馍拿出來:“奶奶,吃。”
老叫花子驚呆了,再看小叫花子的模樣,眼淚當場決堤:“小舒,你上哪兒去了,你怎麽搞的啊?”
小叫花子卻笑眯眯的給出肉夾馍。
老叫花子:“在哪兒弄的?你,你該不會是去孫少爺家了吧?”
小叫花子:“怎麽可能,那招財好對付,進寶可兇了,我哪能打過它們?這個肉夾馍是我乞讨來的,有個好心的貴婦人賞的,可香了。”
“那你……”
“貴婦人可大方啦,賞了我一兩碎銀子。我買了這個肉夾馍,自己吃了兩個,真香!”小叫花子笑呵呵的說,“剩下的錢夠咱們好幾個月吃喝了,您快吃,涼了不好吃。”
老叫花子早餓的暈頭轉向了:“真的?”
小叫花子忙不疊點頭,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您吃着,我去找點水。”
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接過肉夾馍狼吞虎咽。
小叫花子走出巷子,再也無法僞裝肢體健全,因為他被松獅咬斷了腿。
他一瘸一拐的走,必須躲遠點,再遠點。麻袋落地,露出他鮮血淋漓的弱小身軀。
他倒在石拱橋尾,渾身打顫。
為的是什麽呢?
只為了那年冬夜,特別冷,他躺在角落裏凍得瑟瑟發抖,老叫花子把自己的草席讓給他,并抱着他取暖睡了一宿。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溫暖。
第二次是管家伯伯。
呵,不提也罷。
江舒白背過身去,朝相反的方向走。
遠處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你自幼無父無母,靠沿街乞讨為生。長大之後又在乾堂受盡暗算和欺淩,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又被商羽利用個徹底,最終慘死于九曲伏魔陣。你受天道眷顧又活了過來,可天道同時也給你當頭一棒,讓這世上唯一待你真心、照顧你保護你的葉慎之灰飛煙滅!你這一生也太悲苦了。”
江舒白慘笑一聲:“多謝你幫忙總結。”
那聲音又說:“孩子,我真心疼你。”
江舒白:“那你不妨自刎吧!你死了,我就開心了。”
那聲音整個噎住,江舒白冷笑,提劍聚氣破空而斬!
風景被瞬間撕裂,一分為二,大片大片的黑暗湧進來,把江舒白吞了個囫囵,伸手不見五指。
“江舒白,你如此失敗,就是個笑話!你還有勇氣活着?”
“唯一愛護你的葉慎之死了,偏偏那欺騙你利用你的商羽活着,憑什麽?”
“你不恨他嗎!如果沒有他,你依然是魔界至高無上的左護法!你的師兄葉慎之也不會死,詭門依舊輝煌,所有人都安然無恙!”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是商羽!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你為什麽不恨他,他才是千古罪人,是他害得你如此的!”
江舒白怒而刺劍:“拿我師兄當肉盾擋劍的人是誰啊!”
白練劈空!瞬間将黑暗劈開兩半,滂沱大雨欺身而來!江舒白被嗆的咳嗽響聲,空中驚雷滾滾,狂風卷着無憂泉水一遍遍沖刷着兩岸。
江舒白雙指聚氣,高呼一聲:“白練!”
長劍從天邊應诏返回,穿過潑天的雨幕中,準确無誤的貫穿殷礁胸膛而過!
殷礁渾身一僵,難以置信的低頭看,胸膛的血窟窿暈染開了,越裂越大:“怎麽可能……”
他感覺到從腳底蔓延到頭頂的寒氣,恍然大悟。
原來,江舒白早在第一招就埋下伏筆了,他體內存着白練的劍氣,所以白練能穿過頻頻障礙,分毫不差的鎖定他的位置。
白練,呵呵,果然是神兵利器。
是葉慎之偶然尋來,然後贈與江舒白的……好寶貝。
遠處,殷礁的兩個徒弟斃命在方寧的五指之下。
即便失去了身體的支配權,殷礁依舊站在那裏,昂然不倒,他說:“你真的不恨他?”
江舒白:“當然恨過。”
殷礁:“現在不恨了是吧。”
江舒白不由得自嘲:“我也以為自己的怨恨能持續很久。”
他沒有跟商羽說過,其實他昏睡的這些年,并非完全無知無感。
從商羽收集起他第一縷殘魂開始,他就有了意識。
他知道,商羽踏遍九州,尋遍四海,到處收集他的殘魂。
他知道,商羽每天都隔着含煙玉佩跟他說話。
他知道商羽去了哪裏,在做什麽,因為商羽總是沒完沒了的喋喋不休,他不想聽也不行。
剛開始真的很煩,很厭,很累。
後來也就習慣了,如果商羽哪天不說,他反倒要擔心商羽是不是出什麽意外了。
而就是這一刻,江舒白猛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怨恨。
正如商羽自我安慰的那樣,他們二人真的攜手遨游天下,雖然是以陰陽兩隔的方式完成的。
從東西南北四海,到凡界,再到天之盡頭,再到不周神山。
他們在冰天雪地裏共度五十餘年。
他看着商羽日日夜夜守着幽明燈,不孜不倦的用心頭血護着他的肉身。
後來,他們回到太微宮。商羽一有空就來看他,坐在床邊繼續嘚啵嘚,還給他看自己畫的畫。
他啼笑皆非,自己能知道能聽見就不錯了,還指望能看到嗎?
管你畫的一只眼睛還是兩個鼻子呢,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商羽說:“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有多威風,卻偏偏拿你沒辦法。”
他狐疑,怎麽個威風法?
他的意識斷斷續續,并非時時刻刻都有的,所能知道的訊息唯有商羽提供,偏偏商羽這人說話故作高深,總是藏一半露一半。
商羽又說:“那咱們說好了,今天不醒,明天醒,好不好?說定了哦,你舒公子一言九鼎,可不許失信。”
是啊,他好像真的睡了太久太久。
也該醒了。
恨嗎?當然恨了,他江舒白再仁慈寬容,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活人,他确實恨過。
只是這些恨,早就被商羽嘔心瀝血的百年時光化解掉了。
江舒白走近魂飛魄散,卻堅持站着死的殷礁:“魔尊妄圖一統修真界的多年夙願,就在無憂泉底達成吧!”
“這地方選的多好。”江舒白輕輕一推,僵硬的身軀朝後倒,沉沉的墜入無憂泉。
方寧跪地,朝天上拜了拜。
雨停了,清風卷着流雲柔和的飄。
方寧起身時看向迎風而立的江舒白:“舒公子……”
他怕殷礁的幻陣對江舒白造成影響,畢竟那些話是直接往心窩子裏插的。
江舒白轉身,瑰麗的晚霞穿過層雲,盡數落在他身上,溫暖而明媚。
“師兄要我歡喜。”他淺淺一笑,道,“方寧,別愁眉苦臉的了。”
方寧愣了愣,也跟着不由自主的笑了。
“屬下要将這個好消息帶回落日谷,舒公子您呢?”
“我呀……”江舒白沒有繼續說完,明淨的眼底映着漫天壯觀的火燒雲。
夕陽鋪在青石板鑄成的小路上,海浪悠揚的吹拂,空氣中彌漫着清爽的潮濕。
綿綿的炊煙袅袅升起,一行白鷺劃過天際,翺翔遠方。
江舒白走進籬笆圍成的小院,母雞在“喔喔喔”的叫,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大貍貓趴在房頂,悠閑地晾曬肚皮。
商羽從廚房出來,手裏端着新鮮出鍋的栗子桂花糕,陣陣清香撲鼻,熱氣冉冉。
“回來了?”
“嗯。”他看見商羽一身淨白色的錦袍,而在袍子底擺處沾着些許草綠色的印記。
那是無憂泉附近特有的青苔。
江舒白看向商羽,商羽也看着他。
落日餘晖暖暖的照耀着等閑人家。
他們相視而笑。
洗盡鉛華始見真,歸來依舊香如故。
下本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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