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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子彈在蠻橫的力道下撕裂身體,帶來的劇痛持久而深重。

祁未在面對槍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他很愧疚那時的自己懷着些許慶幸的心理,自私地覺得只要自己先走一步就不必面對愛人的死亡所帶來的傷痛。

他很慚愧自己就是這樣的膽小鬼,永遠都在選擇逃避。

他在心裏對花知北一次次說着抱歉,然而槍聲帶來的并不是永遠的解脫。

他終究還是醒來了——在一個無盡的長夜。

他躺在某家不知名的私人療養院的病房裏,窗外的樹影映在昏暗的室內,打下斑駁的光影,随風飄動時就像一只正在揮動告別的手。

他很虛弱,劇痛的身體似乎随時都可能散碎,他的視線模糊,雙耳嗡鳴,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并不清晰,然而這卻是花知北臨終前最真切的感受。

塞缪爾坐在他的病床邊,正在黑暗中仰望着高懸于空的滿月。

察覺到他醒了,塞缪爾不動聲色地告訴他:“花知北死了。”

他的語氣太平靜了,完全不像是在宣告死亡這樣的大事,倒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祁未坐起身,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空中除了遮擋月色的薄雲外,再看不到被隐于夜色中的其他。

沉默間,一只烏色的雀鳥倏然飛過,祁未像是在追尋着什麽似的,本能地起身靠近窗子。

如果不是塞缪爾拉住了他,他或許會毫無知覺地翻出窗子,跌成一灘血肉。

塞缪爾依然語氣平淡地告訴他:“那不是‘寒鴉’,只是一只深夜離巢,還沒回家的喜鵲。”

祁未不掩失落,将臉埋入掌中。

“可惜,我沒有好消息給你。”

塞缪爾沒有講述他是怎麽救下祁未的,只是深沉地重複:“他死了。”

“不!他沒有死!!”

祁未忽然暴怒,從床上跳了起來,抓住塞缪爾,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洩在了對方身上:“他沒有死!沒有!!”

塞缪爾也不還手,沉靜的雙眸在黑暗中望着這個因失去情人而暴跳如雷的男人,沒有追究他的無理。

如果光線能再明亮些,他就會看到祁未那通紅的雙眼與盈在眶中的淚水。

如今的祁未再不是什麽太子,什麽化學奇才,只是一個失去了情人的可憐男人罷了。

“你需要自己靜靜。”塞缪爾緩緩拉下祁未的手,不由分說将他按回床上,“如果你想通了,需要幫忙的話,我很樂意效勞。我不會向你索取任何報酬的,這是我哀悼他的方式。”

祁未看着花知北起身離去,面對着緊閉的房門和空蕩蕩的屋子,一時間心中湧起了不知名的怒火。

他無法平複胸中的悲憤,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發洩。

就在他想将床頭櫃上所有的東西揮落,靠毀壞東西給予自己一點心理安慰時,他突然看到了……

看到了枕邊的一點光亮,探手摸去,那是一顆糖果。

糖紙泛着彩光,包裹着一顆晶瑩剔透的糖球。

他記得這種薄荷糖,兩年前,就是因為在亞示手中選中了這顆糖,他才不至于被毒死在當場。

不足十分之一的概率,但他就是選中了唯一沒毒的那顆,一瞬間,陷入回憶的祁未恍然大悟。

那并不是亞示的手下留情,恰恰相反,亞示只将注了毒的十顆糖送到他面前,根本沒給他第二種選擇。

無毒的薄荷糖是花知北偷偷塞到了亞示的口袋,所以亞示在看到莫名其妙出現的第十一顆糖時才會顯得那麽驚訝。

花知北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無言地警告亞示:祁未是我的人,別想動他。

那時他陰差陽錯,選了從來不吃的薄荷糖,當年覺得可能僅僅是運氣好,受上天眷顧,如今想來,從來就不存在什麽巧合。

是喜歡零食的花知北時常當着他的面拿出五顏六色的糖果,用舌尖卷着含入口中勾引他,将這樣的小動作烙在了他的意識深處,所以他才會選擇眼熟但并不喜歡的薄荷糖。

而他卻将這樣習慣性的細節忽略了,直到花知北徹底離開,才明白當年的他救了自己一命。

他将那顆糖緊緊握在手裏,懷念着那久違的辛辣滋味,卻不舍将它吃下。

這是花知北給他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念想,就算明知有形之物終将湮滅在歲月裏,他也希望花知北給他留下的痕跡能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記得在他們共處的兩年裏,花知北也是嗜食零食,尤其喜歡甜酸辣的口味,他曾打趣那人:“都說酸兒辣女,你這說不定是一對甜甜的龍鳳胎。”

花知北朝他翻白眼,“你我做一百遍也生不出來的。”

“說正經的,甜食還是要少吃。”

彼時的祁未拿走了花知北手裏的小蛋糕,把不情不願的他按在自己懷裏,拉着他的手,幫他修剪着指甲,“我總擔心糖分攝入太多會影響你的身體。”

花知北很少有安分的時候,在祁未做這種安靜的事時,他卻少有的平靜,而且目光和注意力不在手上,而在祁未漂亮的臉。

“糖分會促進我分泌多巴胺。”花知北為自己反駁,“那樣會讓我覺得快樂一點。”

“我還不能讓你快樂嗎?”

“很快樂,但還需要一點填平我內心黑暗的安慰。”

即使兩人共處了兩年,祁未依然沒能走進花知北的過去。

那人不願主動說起,他也不想勉強,他總覺得他們未來還有很多時間了解彼此,并不急在這一時,沒想到離別會來得這麽突然。

在強權與死神面前,無能的他連挽留愛人都做不到。

他真是太沒用了。

被花知北之死打擊的祁未一蹶不振,将自己關在病房裏,不願再見任何人。

他整日借酒澆愁,看着窗外徘徊的候鳥,被焦慮和抑郁支配,放任自己在漩渦中越沉越深。

他每天都在愧疚和自責中鞭笞自己,對現實的無力讓他深深厭惡着沒能拯救花知北的自己,懲罰性地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

只有身體的傷痛能讓他暫時麻痹內心的痛苦,他在醉意中沉淪,全靠酒精暫時忘記現實的殘酷。

他向上天祈求一場美夢,想在夢裏與他永別的愛人重逢,他渴望再見花知北一面,卻又自慚形穢,覺得沒能保護那人的自己不配站在那人面前,只奢求一次那人的駐足,與遙望那人背影的機會。

這成了他的執念,沒能與花知北好好道別的他只想再見花知北一次,他甚至變得瘋魔,會将希望寄托在窗外那些匆匆經過的烏鴉身上。

他會幻想或許它們之中的某一只承載着花知北前來與他告別的靈魂,忍不住向它們伸出手,去捕捉那并不存在的希望。

終于,他在渾渾噩噩間跌下了窗臺,被蕭風摧折的枯枝貫穿他的身體,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仰望着陰沉的天空。

他想,已埋泉下的花知北也是這樣冰冷的,他在瀕死的絕望中是否埋怨過自己的無能呢?

他不知道……

他向長空探出手,試圖抓住那一線光影,随即意識到眼前一閃而過的熟悉面龐只是他的幻覺。

祁未是命大的,從三樓跌下的他只是受了些輕傷,沒能如願去見他的愛人。

每一次酒醉,他都不期待自己能睜眼再度看到這個世界,可每一次夢醒,他都能看到乍現的天光與淡薄的雲影。

塞缪爾本想放任他就這樣枯萎下去,看到他放浪形骸自甘堕落時,塞缪爾覺得祁未只是個帶不動的廢物,可惜了花知北對他用情至深,簡直是喂了狗。

但在看到祁未又一次奇跡般幸存後,他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的确存在着無法用常理去解釋的事情。

難得祁未沒有一醒來就灌醉自己,趁他發呆的時候,塞缪爾扯松領帶,拎起被紗布纏成粽子的祁未,狠狠揮起一拳,打青了他的臉。

心滿意足的塞缪爾把祁未推回床上,甩着手說道:“我老早以前就想這麽幹了,最開始看你不爽只是覺得你這種草包太子獨占花知北那麽好的資源太浪費了,而現在純粹是看不慣他對你的一往情深換來這樣的結果,如果他當初知道就算殺了紮貢也不能清除你的童年陰影,反而會讓你更加頹廢堕落的話,會不會選擇陪在你身邊,讓你親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安詳地死在柔軟的病床上呢?”

祁未雙目無神地盯着天花板,胡亂抹去了嘴角流出的血跡。

他聲音沙啞,一如往常地辯駁:“……他沒有死。”

“生理上的确是死了,但他還活在你的心裏。”

“我說他沒有死!!”

祁未雷霆震怒,暴起掐住了塞缪爾的脖子。

被酒精摧毀的身體早就破爛不堪,塞缪爾輕輕一推就把他怼回了床上。

塞缪爾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把雙腿交疊在床邊,仰頭松了口氣。

祁未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可勁糟蹋,他當然也不在意,無拘無束地點起一支煙,看着窗外的遠景。

“祁未,你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嗎?”

祁未魂不守舍,像只孤魂野鬼,“我不想知道……”

“我一位在‘坤瓦’下潛的朋友說,在被關押的日子裏,花知北曾給亞示透露過你們的小情趣,說每次事後他都喜歡貼着你的左胸聽你的心跳,只有這種時候你才睡的安穩。”

祁未終于有了反應,難以置信地看着塞缪爾。

塞缪爾笑了,“對了,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本來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當花知北是想用你們床上那點事去惡心作為直男的亞示,直到我那位朋友撈到你的屍體,把你埋得半截身子入了土卻發現你還活着。”

他的笑意凝固在臉上,漸漸淡去了,只剩下感傷,“你的心髒是長在身體右側的,打進你左胸的子彈沒有殺死你……我數不清這是花知北救你的第幾條命了,總歸不是最後一條。”

祁未瞳孔震顫,他低頭看着自己胸前的傷,扯去了層層纏繞的淩亂繃帶。

猙獰的傷口被他作踐得不成樣子,感染化膿,慘不忍睹。

卻是花知北為他竭力争取來的生機。

“我很好奇,如果當時亞示選擇對你的腦袋開槍該怎麽辦,花知北會不會也預想到了這樣的可能,提前想好了應對之策?我覺得并不可能,直到渡鴉,也就是那位下潛在‘坤瓦’的朋友告訴我,我們所有的設想都慢了花知北一步,他早就向亞示提出了請求,确保對方不會開槍爆你的頭。”

“他是怎麽……”

突如其來的哽咽讓祁未難以說出餘下的話。

“他說:‘如果你一定要殺死他,就請打爆他的腦袋,清空他腦子裏有關我的所有記憶吧,下輩子我可不想再跟他糾纏了’。亞示那樣驕傲又自負的人,怎麽會遵照花知北的話做?事實證明,花知北料中了,你如今能坐在這裏掐我的脖子,也是多虧了他的神機妙算。”

塞缪爾搖頭笑笑,既感慨花知北過人的本事,又為他的死感到惋惜,“把亞示玩弄于股掌之間,這可是紮貢生前都沒做到的事。”

直面真相的祁未頹然跌坐,不知所措地看着不堪入目的自己。

花知北設局讓他活下來,一定不是為了讓他這樣渾渾噩噩直到死去,他辜負了那人的一片好意,他都做了什麽啊……

“祁未,你相信人死後有靈魂的存在嗎?”

塞缪爾将燒盡的煙頭丢在地上踩滅,又點起了一支。

見祁未的精神狀态堪憂,他也給對方遞了一支。

“從前我并不相信。”塞缪爾自問自答,“我這輩子殺人無數,如果人死後有靈,我一定會被怨魂纏身,一副短命相,這麽多年我都好好的,很難相信那樣玄乎的事,可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讓我改變觀念的東西,你可以當我是在發瘋說胡話,也可以當作這只是對你的鼓勵,随便吧。”

塞缪爾焦躁地将額發掀起,後仰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地說:“你墜樓的時候,我好像看到花知北接住了你,最後擁抱了你一下,他就沉入地底,消失不見了。”

祁未墜樓的那天,恰是花知北的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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