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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近凋零的祁未在這次長談後有了好轉,他不再借酒澆愁,精神狀态漸漸趨于穩定,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恢複,他終于走出了病房的門。

他想自己不該荒廢了花知北給他的這條命,他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來填滿他們之間的遺憾,讓彼此的靈魂在餘生中得到慰藉,哪怕只是一絲一分。

他向塞缪爾提出想見見對方口中的那位“渡鴉”,他想從這個人口中聽到更多有關花知北的事,想了解在生命的終點,花知北都做了什麽,都為他做了什麽。

渡鴉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如期而至,他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連襯衫都是烏黑的,就像一只渾身漆黑的猛禽。

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坐在祁未對面,向來遞菜單的服務生要了一杯不加糖的美式咖啡。

“為什麽選在這種人群熙攘的地方。”

渡鴉稍稍拉下墨鏡窺視四周,又推了回去,将他的雙眼和面容都藏在鏡片之後。

“在人多的地方,我不至于哭的太大聲。”

“是嗎?我還以為是你怕我說到一半就被不知哪兒冒出來的狙//擊手打穿腦袋呢。”

意識到這話觸碰到了對方的痛點,渡鴉用喝咖啡的動作掩飾尴尬。

“我是受邀來的,按說不該反客為主,但我這人記性不太好,打岔或者拖太久都可能忘記自己要說的事,如果打亂了你的節奏,先說聲抱歉。”

祁未搖頭,表示并不介意。

渡鴉放下咖啡杯,打量着祁未今天的打扮,那人也是一身正式的黑西裝,就像在為重要的人守喪。

“我來向你宣布花知北的遺言,這也是我今天來到這裏的主要目的。”

渡鴉把面前的杯子挪到一邊,兩手交扣在身前,是一個頗具保護性的動作,“我不是很擅長這種事,還是更習慣殺人埋屍,有什麽做的不好的地方也改不了,你就忍忍吧。”

渡鴉這人不大會說話,跟花知北在某些方面有些驚人的相似。

“我就從最重要的事開始說起吧,這也是他最開始跟我說的那幾句為數不多的話之一,他托我轉告你——祁未,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不堪,這世上很多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不了解真正的你自己,讓你為此痛苦了很多年,如今是時候解開真相了,作為英雄之後的你可以不必再背負世人強加給你的包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渡鴉從懷裏取出一張殘破的照片,放在桌上推到了祁未面前。

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照片上一個溫婉中透着堅毅的美貌女子正抱着她剛出世的孩子,她保護孩子的意識很強烈,将嬰兒捂得嚴嚴實實,不肯讓人拍到,刻意避開鏡頭,将她的側影留在了時光裏。

照片被發黑的血跡染髒了,上面還有擦拭過的痕跡,看得出來拿到這張照片的人很小心,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些屬于自己的痕跡。

那些在祁未看來,恰恰是最珍貴的遺物。

他撫摸着照片上的血跡,想到花知北為他奮不顧身,悲痛襲上心頭。

在他情緒即将決堤時,渡鴉輕描淡寫地說:“這裏人來人往怪顯眼的,你真的要在這裏哭嗎?會很丢人的。”

祁未撐着額頭,平複着自己的情緒,強忍着沒有落下淚來。

見他稍微穩定了些,渡鴉又道:“他把照片交給我的時候正被關在地牢裏,那裏陰冷又潮濕,我能看清他全靠手電筒照明,可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裏,他卻高舉着這張照片說:‘我看到了光’。”

那光照不亮他周圍的黑暗,卻能照亮祁未未來的人生。

能在人生終點見到這樣的美景,對花知北來說是值得的。

“他說:‘我原本只想讓他往後不再做噩夢,沒想到卻有意外收獲,這一趟來的,血賺啊。”

渡鴉看向窗外的人流,無奈地搖頭,“我好像成了留聲機,這也不是我的性格啊……”

“可以再多說一點嗎?”

渡鴉在效仿花知北時确實有幾分那人的神韻,即使是一丁點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都能讓祁未心感慰藉。

“在這件事上我沒什麽好說的了,畢竟他留下的只言片語就那些,我又不能加太多演繹的成分進去。”

渡鴉又向服務生要了杯冰水,利齒将冰塊咬得咯吱作響,“接下來你來提問吧,我可以知無不答,不過僅限這一次,我這人記性不大好,過些日子可能會忘記的。”

祁未幾次欲言又止。

渡鴉幹脆給他點了杯加冰的碳酸飲料,讓他的腦子冷靜冷靜。

片刻後,重複吞咽動作的祁未才将他最在意的事問出口:“他是怎麽……我對自己中槍昏厥後的事一無所知,塞缪爾也不肯告訴我有關他的事,我想知道……”

渡鴉很能理解他這種不願承認在意之人已逝的心理,所以也沒有用他難以接受的詞彙來進行敘述。

渡鴉含着冰塊,沉思道:“是獵殺游戲啊……”

祁未從他口中得知,在花知北殺了紮貢以後,無力脫身的他自然而然落到了亞示手裏。

亞示跟祁未一樣恐懼着紮貢帶來的童年陰影,不顧一切地奪得“坤瓦”的掌控權僅僅是因為他想向強權的父親複仇,雖然工于心計,但他沒有任何領導才能和管理組織的能力,接管“坤瓦”後很多事都弄的一塌糊塗,輕易成了任人擺布的傀儡,被“坤瓦”高管當作了争權奪勢的工具。

他一身反骨,從小到大都不喜歡被人控制,好不容易脫離了紮貢的管制,他自然也不想再被他人利用,于是他私下串通金三角的其他幾大勢力,願以人人眼紅的“寒鴉”作為代價,向他們索求一些援助。

這些人觊觎“寒鴉”能帶來的巨額收益,見到花知北個個兩眼冒光,但沒有祁未的他們根本無法繼續對“寒鴉”的研究,也不能保證花知北這個金元寶能穩定升值。

最重要的是他們發現花知北的身體狀态極差,很可能命不久矣了。

比起留着一條随時可能咽氣的死狗,這些唯利是圖的小人更想榨幹花知北最後的利用價值,将他迅速變現,于是他們想到了金三角傳統的殘酷儀式——獵殺游戲。

只要将與“寒鴉”捆綁的花知北作為獵物公開拍賣,世界各地一定少不了願意為他一擲千金的人,這其中如果涉及巨額的對賭,結果可想而知,一定有大把的真金白銀可以流入他們的腰包。

于是他們向全球的黑市發出了公開邀請,以“獵殺”的方式将花知北挂牌出售,還在暗網上開盤設局,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參與到賭局裏搏一搏運氣,而有意得到“寒鴉”的人或組織則可以挑選合适的人加入獵場的戰局,作為獵人去獵捕花知北這唯一的獵物。

之所以弄得這麽麻煩,而不是直接以拍賣的形式公開出售花知北,也是因為他們需要一點暗箱操作的空間,如果最後的買主得到了花知北,卻發現他是只活不了幾天的病雞,一定會給他們惹來大麻煩。

掩飾花知北狀态最好的辦法就是藏葉于林,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他們都可以把花知北的一身傷病歸結于那些傷害過他的獵人們身上,甚至可以在恰當的時候弄死那人,讓參與賭局的人無處說理,最終也有實際參與到游戲中的獵人替他們承擔怒火,他們只需要找好替罪羊,等着美元大把進賬就可以了。

這個計劃想要順利進行,自然少不了花知北的配合,否則他只要在獵場開啓時到人前病恹恹地露個臉,把自己的真實情況一抖,這出戲就演不下去了。

為了保證花知北不出什麽幺蛾子破壞他們的好事,亞示與他做了一場交易。

“‘只要你能在獵場中存活,保證不被任何人捕獲,在游戲結束後我就放你自由,到時你是想跟我的蠢弟弟再續前緣或者另覓新歡都無所謂,我還可以給你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

渡鴉補充道:“當時亞示是這樣對他說的。”

祁未神色凝重,他知道這個條件對花知北很有誘惑力,即使明知是死路一條,那人也一定會想再争取一次與自己重逢的機會。

被亞示知道了他們的感情,花知北也就被拿捏住了死穴,只能被牽着鼻子走。

“結果花知北被迫參與到游戲中,亞示雖然答應事成後會放他走,卻沒有承諾關于你的事,所以那個時候才會肆無忌憚地想除掉你。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靠着過人的腦子救了你一命,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這樣的人我或許這輩子都遇不到第二個了。”

渡鴉随即意識到這話會讓祁未難過,再次看向窗外轉移注意。

“他是怎麽……”

痛到極致就有些麻木了,祁未想,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問出全部的真相,未來每一點事實的碎片都會成為淩遲他的刀。

他的目光在人潮中游弋,就像在尋找着某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也知道那是徒勞的,他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那個人了。

渡鴉一手撐着下巴,語氣依舊平淡:“如果我說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是滿懷希望死去的,一定會讓你感到絕望,用最恰當的說法應該是……嗯,讓我想想……”

好半天,他才斟酌出一個容易讓人接受的說辭:“……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不明白。”

“他知道自己沒救了,就算真能從游戲中幸存也撐不了太久,那遠遠不夠對你的慰藉,所以幹脆選擇不見,不給彼此留下任何訣別和看着對方悲痛的餘地。”

“你可以說得更直接一點的……”

“他從殘酷的獵殺中存活了下來,即使他那時候的體能和狀态都大不如前了,身手還是要好過很多參與游戲的獵人,活下來并不讓人意外。同樣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的還有亞示對他的背叛,亞示嘴上承諾可以放他自由,但獵殺游戲的規則卻是獵物可以歸最終捕獲他的獵人随意處置,亞示背叛了他。”

渡鴉将杯中的冰水一飲而盡,将挂着霜露的杯子倒扣在桌上,像在注視一座小型監牢。

“奪得他處置權的是個北美的販毒集團,那幫鬼佬做事狠辣,一向只求效率,他們看到花知北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知道他撐不了太久,他們也找不到能盡快研究‘寒鴉’給出的人才,時間不等人,他們當時就做了決定,将他倒吊在十字木樁上割喉放血,将他體內所有的‘寒鴉’都榨幹了。”

說到這裏,渡鴉長出一口氣,“連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人看到這樣的場面都覺得慘絕人寰,令人發指……”

祁未緊扣的雙手骨節泛白,手背上青筋浮動,他的憤怒和悲痛都快到極點了,渡鴉真懷疑不給他個發洩的途徑,他會不會肝膽俱裂。

渡鴉用手輕輕一彈倒扣的杯壁,空靈的響聲萦繞在他們耳畔,仿佛一道休止符。

祁未緊咬嘴唇,許久才捱過胸口的悶痛,追問他:“……他在哪裏?”

“在……”渡鴉剛說出一個字就頓住了,“是啊,在哪裏呢?”

祁未露出了不可理喻的表情。

渡鴉抱歉地朝他笑笑:“我想起來了,他特意委托我不要留下他的屍體,最好一把火燒個幹淨,讓大風吹走他所有的痕跡,但我不想那麽做,最後還是找了個适合他的好地方把他埋了。”

“在哪裏!”

“我不記得了。”渡鴉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我說過,我的記性很差,就算是這樣重要的事,放置個幾天也會忘記,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不想讓你找到他之類的話,就沒打算記清楚。”

祁未氣的額上青筋突出,他知道這人就是故意的,他絕對記得花知北的埋骨之地!

可他為什麽不肯說呢?

渡鴉眼底泛着寂寞,喃喃道:“那是個好地方,在一座靜僻的小漁村,那裏的村民時代以樹葬的方式安葬夭折的孩童,既是讓死去的孩子魂歸自然,也是希望他們死後仍能躺卧在和母親懷抱相似的枝幹中。但我,真的不記得是哪裏了,只記得那裏可以看到清澈的遠海,有望不見來路的歸人。”

渡鴉起身,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如果我未來有機會想起來,去看他的時候,會代替你送上禮物的。”

說完,他留下一顆被晶瑩玻璃紙包裹的薄荷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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