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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給了祁未答案。
他覺得是時候了,他将關于愛情和死亡的數據傳輸給了AI模型。
他隔着時空與陰陽另一端的花知北對話,自暴自棄地将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一一告訴那人。
“在你的人生中,與你短暫相處過三年的我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如果現實中的你看到我這樣作惡,會想親手了結我嗎?”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在那人眼中一定面目可憎,他的英雄一定恨不得除掉他這為禍世間的反派。
一向口無遮攔的花知北沒有對他惡言相向,聽了他絕望的忏悔後,只是将冰涼的手覆在他的發頂,不住嘆息。
“拜托,說點什麽吧……”祁未哀求,“打我罵我,怒斥我辜負了你也好,對我說說話吧……”
花知北将幾近歇斯底裏的祁未擁入懷中,在他耳畔用帶着一絲哭腔的聲音說:“少爺,很痛的,我知道。”
他深感遺憾:“可我不能替你去承受這些,我想我錯了,我不該對你說‘我只是死了,不是不愛你了’這樣的話,我換一種更溫和的表達方式:我很愛你,可我的愛人,我抵抗不了死亡,我只是早你幾十年,先替你去探探路罷了。”
祁未的情緒如驟來的山雨,當場失控。
容與說,模型能反饋給他的都是他傾注給模型的東西。
他傾注了什麽,又換來了怎樣的反饋呢?
多希望有人能親口告訴他啊……
“我餘生的每一天都在思念你,北……再抱抱我,再抱抱我好不好?”
祁未沒能等到對方的回應,夢就驚醒了。
他連接系統的數據線被強行切斷,他也被迫從沉眠中醒來,一睜眼就看到容與跪在他身邊,被百裏述用槍指着頭,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沉浸在系統中時,祁未的身體出現了瀕危反應,百裏述逼着容與中止了測試流程。
這種測試對身體的傷害和風險都太大了,百裏述不忍看祁未就這樣衰弱下去,甚至想殺了容與一了百了。
獵場什麽的都無所謂了,他不想祁未再執着于花知北那個死人,他的人生明明可以有更多更好的東西可以追求才對,為什麽偏偏不肯放棄注定失去的東西?
“換成別人就不行嗎?”百裏述乞憐般望着那人,“我……就不行嗎?”
祁未眼波平靜地望着他,用溫和而沙啞的嗓音問:“阿述,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喝過酒了?”
“很多年了。”他突然問起這個問題讓百裏述有些不知所措,“上一次還是在……”
還是在金三角。
百裏述知道祁未不會喜歡這種說法,委婉地換成了他更能接受的方式:“上一次還是在您二十三歲的生日,您也是像現在這樣喚我阿述,對我說:你陪我很多年了,來喝一杯吧,然後您親手給我倒了一杯酒。”
“你的記性真好。”
“是您從塵埃中擡舉了我,我會記得您給我的一切,還記得那時您給我喝的是一種白苦艾酒,我那時年輕,不會品嘗,只覺得滋味過于苦澀了,後來才學會品味。”
祁未揉着通紅的眼,“我的酒架上還有一瓶,去拿來吧。”
百裏述取來了酒和兩只酒杯,沒帶祁未最喜歡的冰塊。
這時的他想的還是喝太冰的酒水對那人的身體不好,卻不知那人想的卻是最後一次陪他飲酒放縱。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百裏述沒意識到将要發生什麽,一杯杯飲下祁未給他倒滿的酒,直到頭腦昏沉,他拉住那人的手,輕聲哀求:“主人,放過我吧……”
再喝下去,他可能就不那麽理智了。
現在的他腦子一片混亂,各種雜亂的思緒攪在一起,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他好像對即将發生的事有了那麽一絲預感,但他不願相信,也不願那樣去想……
那人為什麽不說話,只悶頭灌他的酒?拜托了,跟他說說話吧,這樣的死寂太難熬了,他很害怕在這沉默中爆發出什麽他不願接受的轉折。
不管他多麽抗拒,該來的還是會來。
漫長的等待後,他終于聽到了祁未那沙啞虛弱的嗓音:“阿述,跟了我這麽多年,你知道我痛感神經失靈,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都感受不到疼痛的。”
“是的,我知道。”
“可在北走後,久違的劇痛讓我無時無刻清醒地受着折磨,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痛哭,哀悼着死去的愛人……我是個膽小鬼,怕血也怕痛,從來都不像你想的那麽強大,那麽無懈可擊,不要把我供在神壇上了,能不能允許我做一些不那麽理智,這一生中屈指可數的放肆決定呢?”
“主人……”百裏述将祁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滾燙的心口,“您不要……”
他的頭腦被酒精麻痹了,他覺得自己并不是想勸對方“不要犯傻”,他只是想問:“您不要我了嗎……?”
“北是英雄,是這世界的英雄,與他站在一起,我自慚形穢,知道自己不配擁有他……而我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如他所願,清除罪惡,讓這世上少一個罪惡滔天的惡人……這也是我唯一能回報給他的愛,既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或許那樣做了,我就配獨占他了吧。”
祁未的雙眼中沒有任何光彩,微弱的一點光亮終将熄滅。
他開始交代自己的後事:“阿述,我在墨西哥的盤口一直托塞缪爾照看着,你以我的名義取回,親自打理,能獲得可觀的持續收益。”
百裏述擡起迷茫的眼,一時間想不清那人為什麽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手下的‘17’剛建立,根基不穩,需要足夠的經濟支持才能立足,但你不能紮根在墨西哥,這裏不屬于你,覺得時候到了就回金三角去吧,那是我們最熟悉的出處,也是最适合你的主場。”
百裏述匆匆搖頭,“不,主人,我不明白!”
祁未平靜又淡然,就像在說起一件他醞釀已久,早就覺得無比正常的事。
“我聽說亞示是個沒什麽領導能力的人,‘坤瓦’在他手裏日漸衰落,從前跟着他的人漸漸脫離了組織,而他依然對緬甸和克欽邦政府趨炎附勢,這樣下去,他的結果要麽是被招安,要麽是被吞并。”
談到亞示,祁未曾經激烈的情緒也早已平複,在花知北面前,所有人、所有事物都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他早晚是要死的,何必便宜外人呢,紮貢留下的遺産,我們都該分一杯羹。”
“主人……”
“不必再叫我主人了,走出這個門後,我就放你自由,盡情去闖蕩吧阿述,你本就屬于那片土地,被困在我手下這麽久,你被束縛的天性渴望着釋放,可惜我只會壓抑你,給不了你想要的一切。”
“不,主人!”
百裏述意識到,祁未即将做出一個危險的決定,他醞釀了很久,藏在心底,直到現在才透露給他。
祁未笑笑,對他說:“我對你只有一個請求,日後你若得勢,請一定……幫我報北的仇,所有傷害過他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主人,我會的,但我并不是在為他複仇,而是……”
百裏述不敢将他的心意宣之于口,不敢告訴對方自己所有的複仇行為都是為了祁未。
他想将這份感情永遠藏于心底,只要能默默守護在祁未身邊就足夠了。
祁未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過去那麽多年,他都沒有看清百裏對他的感情,現在也繼續沉默才是對的……
祁未用灼喉的烈酒堵住百裏述的口,繼續臨行前的忏悔與告別。
“我沒有殺亞示,不是為了顧念什麽可笑的親情,只是不想讓他死的那麽痛快罷了,如果未來有朝一日你掌握了他的生殺大權,請一定要讓他嘗盡我所遭受的苦。”
“……我會的。”
“至于這個獵場系統,我想就算我命令你毀了它,你還是會想辦法重啓的,就随你開心吧,相信就算我不多說,你也會善待容與這只能給你帶來巨大收益的招財貓。”
“主人,請別再說下去了,我很害怕你會離開我……”
“我是要離開的,阿述。”
祁未過頭的平靜讓百裏述感到心驚。
他淡然地說着可怖的話:“所有人都會離開的,沒人能陪你到最後,不要相信任何牢牢抓在手中的東西,它們的消失只是一瞬間的事。”
百裏述聞言抓緊了祁未,怕他也就此消失不見。
祁未依然保持着從容的微笑,輕描淡寫道:“我死後,不要立碑,不要埋骨,一把烈火燒成灰,全部灑進海裏。”
百裏述的心髒好像随着他這話停跳了,怔愣地望着他,聽不懂話裏的意思似的。
祁未是在交代遺言,清楚自己無法阻止他的百裏述咬着牙,他也想盡力為自己争取一次。
他低聲哀求:“不這樣可以嗎?……我若是想你了,要到哪兒去見你呢?”
他不再使用敬語,徒勞地想靠這種方式喚醒祁未的求生欲和留戀。
祁未惆悵的目光飄向窗外無垠的沙海,寂寥中只能聽到兩人的心跳聲。
許久之後,他說:“北被渡鴉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島上,未來我有無盡的時間尋他,能歸于浩瀚深海的話,不管他在這世上哪個角落,我都能擁抱他。”
他低頭從百裏述掌中抽出自己冰涼的手,心如死灰的眼中再沒有任何光彩。
被俯視的的百裏述能清晰地感知到,沒有哪一刻能比現在更透徹地看穿那人的心意,在祁未心裏,花知北是永遠不可替代的存在。
永遠……都不可能有人取代他。
也正是為了守護這個“永遠”,祁未将獻出一切,證明自己忠于愛情。
牽引心頭多年的絲線崩斷了,絕望在二人之間彌散開來。
百裏述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阻止祁未,他也無力改變什麽。
于是他單膝跪地,捧起那人蒼白發青的手,低頭将一枚炙熱的吻印在那人的手背,從那人的拇指上取下象征他地位與權力的戒指,随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切都如祁未所想。
看似對他報以九分真心的百裏述到頭來還是更愛權利與金錢。
這些他生不帶來的東西,死後也注定一樣都帶不走。
不過,他并不後悔來過世上。
他轉頭看向漆黑的屏幕,緩緩伸出手去觸碰那深邃的黑暗。
“那樣是喚不醒它的。”
容與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快步走近,幫他重啓電腦,調出了模型。
擁有花知北年輕面龐的AI就在一屏之內與祁未對望。
“我來送送你,也是讓他送送你,你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見祁未不錯眼珠地盯着屏幕,容與輕聲向他說着抱歉:“如果你能再等等,可能還會有新的轉機,但一而再再而三讓你等待的我卻不好意思再給你畫餅了。”
祁未并不吝啬他的誇贊,坦誠道:“你是個天賦卓越的人,你給我繪制的藍圖都實現了,不必內疚,今天的結果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如果不是你,這個寧靜的夜晚在幾年前就會到來了。”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些讓我懷疑自己的東西,我不知道那些是對是錯……”
“我追尋真實,又懼怕真實……即使是對這個世界無望的我,也希望能借你之手讓他永存,答應我,讓他重生,讓他活着。”
容與沉思着望向屏幕中心運行的代碼,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
“我想讓你們,都活在我的世界裏,用我自己的方式成全你們。”
“謝謝,天快亮了。”
祁未用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打發走了容與,切斷電腦電源,坐在柔軟的靠椅上,拆開了那顆他珍藏已久的薄荷糖。
嗯……是印象中那辛辣又甜蜜的滋味,讓他心跳加速,血脈贲張。
他不舍得咬碎,直到最後一點結晶也融化在舌尖,那沖鼻的沁香讓他眼眶發熱,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在等,等天光乍現的那一刻。
因為黑暗跟那個人太不相配了,光明照耀之處才是适合他們重逢的舞臺。
終于,初升的朝陽映明了他眼底的漆黑,驅散陰霾,燃盡他最後的命燭,換來最後一點星辰與餘晖。
時候到了。
他食指抵着扳機,将槍口頂在自己的下颌。
當年花知北在湄公河上也是用槍指着他相同的位置,向紮貢叫嚣。
他被花知北挾持,全然不知那人的計劃,內心忐忑不已,認命地仰望星海時在想什麽?
祁未艱澀地回憶着,忽然笑了。
“想不起來了,你來幫我喚醒記憶吧。”
他仿佛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身畔,握住了他持槍的手。
“我也想做一次英雄啊……世界的英雄,來擁抱我吧。”
随着一聲巨響,世界在光輝中重歸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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