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聞

作者有話要說:
難得靈感湧現,想嘗試下新題材,而且有人蹲,所以開了新文,一般周更,一次一到兩章。


一腳踩下去。

說一瞬間都嫌太長,唐知楚早已失了腳踝。

早間,世界已經是一片朦胧的瑩白。天地靜穆,周遭再細微的聲音,都迫不得已鑽進了棉被一般的雪層裏。

嚴冬的冷是絕情的。孟春有嫩芽初生的青澀,盛夏的燥熱是綿綿不盡的悸動和情話,月夜裏的幽思會在殘秋中悄然綻放——而嚴冬還有什麽,只剩下它獨有的漫長和喑啞。

罷了。

捧着那杯仍留有餘溫的淡茶,唐知楚在路口彳亍着。身上裹着笨重的大衣,他只能僵硬地顫瑟着,無論如何也不能妄圖找個無冬的角落,将身體蜷起來。

雪地邊上,街道一側,停有一輛空無一人的11路公交車,四周僅有幾個看上去無所事事的人繞着車徘徊。

唐知楚冷哼一聲,倒吸一口冷氣,伸手理了理大衣的領口。

這是一件“神秘”的大衣,是他四五年前無意在自己衣櫃最裏側的底端一格發現的,當時它是被很散漫地擱在那裏的,衣角已被揉皺,倔強地不肯貼在衣櫃的木質底板上。

那時他驚愕極了,手忙腳亂地把大衣取出來,隔天熨燙時才發現,衣袋裏竟還有零零整整拼拼湊湊起來的三百多塊錢。然而之後,他遲遲沒有發現其他任何關于這件大衣的信息。

于是,似乎也是一個冬天,唐知楚自私地決定,把這件“無主”的大衣據為己有。

可是,那三百多元的現金,自被他發現之後,原本就一直靜靜地躺在衣袋深處,而現在,它們中的有一部分竟已改頭換面,正被他捧在手中。

剛剛在茗寒軒茶館的時候,他的手機放在随身背的小挎包裏,被扒手給偷去了,恰巧館內的監控正在維修,現目前還無法查明行竊者,并找回手機。他心頭一緊,忘記和茶館工作人員讨論賠償的事宜,便着急忙慌地疾步走出茶館。

“打擾一下,請問,”冰冷的空氣影響了他的呼吸,令他的語音變得暗啞而蒼白,仿佛他的咽喉深處也卡了一個冬天,“這裏發生什麽事了嗎?司機呢?”

周圍人百般無奈地攤開手,神情卻又進而轉為困惑,極不情願地出手指了指車頭上的右側車燈:“看不出來啊?這裏出交通事故了!”

唐知楚的手指捏緊了由硬紙制成的茶杯,忽又放松——他的手心已被覆上了密密的一層細汗。

“好。”他喉嚨縮緊,輕輕偏過頭,将那車頭受損的部位注視了兩秒,随即轉向,将衣擺一甩,三下五除二地跨步走上公交車。

幾秒過後,一個神色焦急、戴着耳機正在接電話的中年男人,大概是這輛車的司機,邁着大步朝車前門走來,便便的大腹左搖右晃,光禿禿的腦門被四周的雪光映得锃亮。

“你要到哪裏去?”個子不高的男人透過半開着的車窗,朝悶着聲的唐知楚問話,“都說了,出車禍了!”

“是啊,我知道。”唐知楚專門找了一個完全打開的車窗邊的位置,不假思索地坐下了,他回答聲中的雜質被清空了,好像每個字都是咬在雪上的。

男人不耐煩地撇一撇嘴,被擰成黑繩的眉下,一雙眼眯縫着,眼角的魚尾紋便毫不掩藏地閃現出來。

“那你投錢了嗎?趕緊下車!”

唐知楚捧着茶杯的雙手還輕輕擱在大腿上,他又才緩緩擡起眼,以分外淡然的目光注視着男人的臉:“哦,謝謝提醒!”

等最後一個字落在雪底,最終與嚴冬凝結,他才款款抽身,單手穩住茶杯,讓另一只手獨自在大衣口袋裏摸索,幾乎是三步即停,足足挨了好幾分鐘,才到達投幣箱前。

兩元。

他掏出來,兩張,皺巴巴的淡綠色紙幣。

投進去,他目送它們,直至其滑至箱底。

“讓我坐一會兒,”嗅着淡淡的茶香,他忽覺一股隐隐的暖意正往身體裏流送,而頃刻之間,他又不得不屏息凝神,因為那樣的氣味容易使他倏然間緘默,“師傅,如果車要走了,請先提醒我一聲。”

“行,随你吧!”男人擺了擺光亮得紮眼的腦袋,不願自讨沒趣一般走開了。

唐知楚依舊捧着茶,小心翼翼地回到原位,似乎這輛車裏此時正擠擠挨挨、挨挨擠擠塞滿了乘客。

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急……

他摩挲着茶褐色杯壁上油印的“茗寒軒”的logo,兩眼放空其餘的一切,窺探着這座城市的這片雪景。

就像傀儡一樣,他下班之後,總會莫名其妙地來到茗寒軒茶館門口,不假思索地走進去,得心應手地要一杯烏龍茶,最後又鬼使神差地繞道走回家。

可是現在,他好像還沒想要趕快回家。

回家?

好像這只是一個每天都需完成的任務而已,但沒有具體時限。回到家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無所事事?在這座城市,沒有親人朋友陪,回家吃過晚飯,也不就只能窩在床上、沙發上,刷刷微博、看看熱搜打發時間嗎?唯一不同的是,唐知楚還能趁閑着的這段時光,在一些冷門雜志上寫點小短文、小随筆來賺點日常零用錢。

他就只想緩一口氣,順便積累一點點靈感,免得交稿期限到達時又急得焦頭爛額。換句話說,他也是那些小雜志的命脈。

夕陽的笑影無聲無息中投射在雪地上,晶瑩潔白的雪在一點一點安靜地笑容,可不動如山的是那個人的心。

“你們放開我!不分青紅皂白,不要亂指控人!”一道哀怨憤懑的叫喊聲,打破了冬雪努力營造的安寧氛圍。

“絕頂”的男人只是漫不經心地靠在路邊,對此置若罔聞。

唐知楚循聲望向車窗外,神色裏恍然增添了幾分錯愕。

叫喊聲傳來的方向,站着幾名身着與雪色一樣的白色制服的青年男女,唐知楚一眼便認出,他們是茗寒軒茶館的工作人員。他們手底束縛着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身上的黑色皮衣已幾近被撕破。

“我說過,這事跟我沒關系,我能找到證據!”他全然不顧及那欲裂之衣,只奮力地胡亂掙紮,直至腹部幾乎快要貼到雪地上。

随着那名男子的目光逐漸向自己這邊逼近,唐知楚捧着茶杯的手卻開始不斷地顫抖,原本冰涼的雙頰迅速升溫,直至臉邊燙得令他感覺難受,他便又不自覺地背過臉去。

五六個人,硬是抵擋不住那男子的奮起反抗,只得暗地裏交頭接耳,趁人不備,合力将別人的皮衣硬扯下來。

被松開的一剎那,那男子的雙膝立即深深陷進雪地裏,青筋暴起的雙手也插入那鋪天蓋地的白色絨毯中,空洞的雙眼失神地凝望着停靠在雪地邊的11路公交車。

現場的工作人員中,三兩個女員工正滿臉嫌棄地搜刮着那皮衣衣兜裏的東西——首先就在左側衣兜裏摸出了一部簡單小巧的白色殼面的手機,手機殼面上印着一雙古雅端莊的隸書字:至初。

“這可不是你的吧?”一名身材偏瘦的男員工二話未說,抓過那部手機來,沒好氣地問道,“人贓并獲,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男子壓根兒瞥都懶得瞥他一眼,身體癱軟了,神情倒是異常平靜,但仍眼望着那輛公交車,徑自呢喃道:“他在那裏,在車上……”

“你說,唐先生?”另一名高大精明的男員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準備接過手機。

唐知楚這時悄悄從那扇車窗內探出頭來。

“诶,唐先生!”一名機敏的女員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順走了手機,小步跑到那扇完全打開的車窗前,“給,您的手機!”

唐知楚瞟了一眼手機殼上的倆字,單手握住已失去溫暖的茶杯,欲言又止。

轉身回去後,湊到那個高個子耳邊嘟哝時,她還不忘撇嘴斜睨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子,大概已經在心底暗自嘲笑他這副落魄的狼狽相了吧。

“嗯,已經報警了。”戴眼鏡的高個子波瀾不驚地回應道。

“晦氣!”瘦子攥緊了拳頭,差點就要就着那男子的腦門來上一拳,“我們堂堂茗寒軒,幾十年老店,還沒發生過這種事,就今天這個小癟三,瞅是故意來攪壞咱們的名聲!”

“就該送進局子裏去!”那個多事的女員工,靠在高個子身邊,劈頭蓋臉地甩出一句。

見這群人都還沒有要離開的跡象,跪着的男子也顧不上天氣的嚴寒,随即讓左腿沿着松軟的雪層,滑到指定的位置,然後敏捷地順勢一勾……

“啊——”多事的女員工一擡腳,一個撲騰便閃進高個子懷裏。

高個子默不作聲,亦面無表情,想來一定是“悅納”了這個“意外”了。

“別跟瘋子一般見識!”瘦子轉過身,用腳尖刮去了雪地表面的一小塊雪,在原地留下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小坑,少量已與地面本身的泥土渾然一體的雪,默默地躺在坑底。

男子不再動彈,同時,唐知楚已經将茶杯擱在了座位上,一點一點地挪着步子,慢條斯理地下了車,站在公交車受損的部位旁,遠遠地望着那男子。

“他不是瘋子。”他盯着那前後左右簇擁在一起的幾個人,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是……隋明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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