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望
望
腳尖再度于雪中失陷。
斜陽映着寒冬,連北風也要瑟索。
一杯茶涼透了許久,仍固執地懸在唐知楚手中。
好像,身邊就是有些東西,存在的時候,它并沒為你産生多大價值,而當它走出你的生活後,你的日子似乎也依然照舊,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可是——它在你記憶裏熨燙下來的餘溫,卻始終散不去,永遠要裹挾着你心房中的呓語,攪擾你的心緒、你的夢境。
自然,唐知楚也曾努力試圖擺脫“它”的牽絆,而卻也總無能為力,過後,每次便自欺欺人地“一笑置之”,再笑自己愚蠢,不過也是權當所謂“自我解嘲”罷了。
寒風搜刮着他的體溫,卻無意間令往事燒灼起來,熾烈的高溫,冷不防引起了輕悄悄尾随身後的人的注意。
“你如果不方便的話,告訴我一聲……我才好送你回家。”刻意站住腳跟,是因為他也覺察出了身後人的存在——那份默契,雖已時隔數年,卻也依然泛着格外熟稔的意味。
“呃……知楚?”斯人勉強笑笑,語音高度凝暗,沒入寒風中後,便再沒了響動。
唐知楚聞聲,遲疑了片刻,才愣愣地轉過身——即便他确信自己猜測的那姓那名,正完美無瑕地對應了身後之人。
“怎麽了,需要幫忙嗎?”唐知楚目光中隐然流淌出幾分焦灼,大概是猛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将又一次甩不掉“它”了。
隋明漢眼簾微垂,用餘光瞥着唐知楚面上難以掩藏的惶惑之色,而目光最終的落腳點,卻被悄然暈上一抹白的鞋尖上。
“是—— 這次可能是真的要麻煩你了……”并未躊躇太多,隋明漢給了一個朦朦胧胧的答案,“現在我……可能回不去了。”
似強笑了半聲,唐知楚怔怔然走上前去:“那……回我家?”
“好。”隋明漢不假思索便點了點頭。
一種神秘的喑啞,在天與地與雪之間沸騰。
得到接應的唐知楚,不再多慮,手捧着冰涼的茶杯,又邁步走了出去。隋明漢也靜默了,不經意間裹緊身上的皮衣,神色裏浸了白雪的寒意,不語不言地繼續随着唐知楚向前走。
唐知楚隐然記得,沿着他們目前所在的這條街,一路向北走,直到街口處——就離他家不遠,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面包店。他當然是還不遑吃晚飯的,而家裏僅剩的食材,要供兩個人食用,總還是嫌少了些——看在今天隋明漢因替他追回手機而險些被誤會,他決定還是要由他“請客”,權當補償和敬勞一下他。
可他開始游移的時候,或許只是因為,身後來人是曾經有一天忽然無緣無故撇下他一人,不辭而別,留他獨自空守失去的狼藉的人吧。
唐知楚讓過往積澱在心底,無非就是想忘記不該再想起的人,然而,當回憶又被喚醒,一股一股沖刷腦際的時候,心本無奈,卻仍尴尬地悸動不已。
“知楚……”身後的隋明漢,也許也是見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悄然間漸漸拉開了,便一面用腳尖輕踢蓋地的白雪,一面低聲呼喚他的名字,“能慢一點走嗎?”
不知怎的,唐知楚竟從他那微微顫瑟的語音中,覺察出了些微懇求的意韻。他的心震了一下,半開的心門好像已經阖不上了。
“好吧,也……也行。”從嘴邊強行擠出一絲淺笑,停下腳步對着靜默着的雪地,唐知楚的喉結上下來回了一趟,“我要先帶你去吃點東西……”
“在外面吃?”
“嗯。”
“那……待會兒方便坐一會兒嗎——我可能要跟你說些事情。”
“沒問題。”唐知楚淺淺地回應着,接着稍稍頓了一下,“唔……你現在回來,是特地來找我的嗎?”
隋明漢撓撓頭,似乎故意笑得漫不經心:“大概……也算是吧!”
每一句話都能得到心中所盼望的回應,唐知楚心底不禁燃起了熊熊的期待。他盼着,盼着隋明漢待會兒也能給予他最滿意的答複,一個令他毫無根據,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意義地苦等了三載的答複。
“我明白了。”唐知楚不再想着刻意掩藏自己的心境,又一次輕輕回轉身去,目光灑在隋明漢狼狽的身上,“再快一點,就在街口那邊……”
隋明漢猛然邁開腿,幾步沖了上來。
俊朗的眉宇,還是親切熟稔的氣息,只是那臉龐,望上去已經清瘦了許多,甚至已微微有些走樣——如此看來,隋明漢的悄然離開,倒像是有苦衷的了。
倘若他當時果真有什麽難言之隐,才毅然決定出走,那麽——唐知楚琢磨着,他覺得自己會願意原諒他。
由于唐知楚一直思索着,思索着,時間也一點點、一滴滴地在溜走,他竟險些以為所有仍定格在那一刻。隋明漢仍舊踏着白雪,尾随着自己前方心中忐忑卻忽覺幸福的人。
一縷縷暖烘烘的香氣,如同早春三月陽光的味道,恣意闖入鼻腔,直接撲入肺腑,滿地的雪光,就在此時似乎都明亮了起來。
隋明漢不禁暗忖起來。
這是他曾經向往過的味道。
“我聞到了,應該……就在前面!”唐知楚的心跳,加速再加速,他的心像是好久都沒有這般激動過了。
“快走吧!”隋明漢也低吼着,裹緊了一顆心前進——他心裏十分清楚的是,這個冬天和以往任何一個都不一樣。
雪光映着天,天回望大地,凝思着,深呼吸一次,北風便呼嘯一聲,企圖喚回塵封在歲月裏的一切往事,盡管它們皆暗如煙。
雪地裏,窸窸窣窣響的,是二人身上裹着的衣衫摩擦軀體發出的細微聲響,以及腳尖微微陷入白雪中,引得雪發出的低微的呻/吟。
“知楚!”隋明漢依舊一聲聲地喚着他,喚着那個曾為他錯付的人——或許是由于內疚吧,他好像生怕自己跟在後面稍慢一點,他就會趁其不注意偷偷溜開,逃出他的視線。
“什麽事?”唐知楚也似乎一直都會下意識回頭望望,雙眼也仿佛是曾經的少年一樣,期待着不肯挪移目光。
“沒……我們繼續吧!”隋明漢支支吾吾半天說不清,可是見他還搭理他,也就不再擔憂什麽了。
夕陽早已沉落,沒了影兒,天地間蒼涼灑落,勾勒出城市的一幅靜谧剪影圖畫。
“瞧,我們到了!”唐知楚眉眼向上揚,語氣輕快了不少,綴着厚厚保暖衣物的身體,甚至似乎都已感到輕松無比——他大概也快習慣了使用“我們”這個代稱。
幾秒後“如約而至”的隋明漢也眉眼帶笑,三十剛過的臉上,仍未現出明顯的開始逐漸衰老的跡象。
兩人身心一片輕快,在路邊伫立了半晌,嗅着街邊溢散在空氣中的面包香氣逐漸濃郁。
店內裝潢,格調十分清新,讓踏入店中的人,都能自內心産生出一種耳舒目暢的奇異感覺。
隋明漢輕悄悄地深呼吸了一回,又徐徐擡眼,正正瞥見面前鋪門上方的幾個金色大字——“焙客坊”。
“該進去了。”唐知楚只是不緊不慢地吱了一聲,準備先一個踏進店門。
“明白。”緊緊尾随的隋明漢俨然随皇帝出游的随從,煞有介事地回應道——在門外厚如地毯的白雪面前,顯得如此端莊,竟一丁點兒不讓人覺得做作。
皮衣緊貼在那“随從”的身上,有如生來便是長在他軀體上一般。唐知楚不經意間回頭,倒只覺莫名心酸。
“隋明漢?”不由自主地喚起了他的名字,語氣卻一場聲音,并且帶着輕微的鼻音,聽起來難免顯得荒謬,但,這其實完全沒有能力惹人發笑。
門口的人聞言愣了愣,雙手不由得拽住了皮衣的衣擺,令其被扯緊。錯愕的神情,填滿了此刻他面部的全部顏色。
前臺看守着的店員,大概方才也愣神了好半天,這才幾步跨出收銀臺,畢恭畢敬地躬起身,稀裏糊塗地開始上演格式化的歡迎“儀式”:“歡迎光臨,兩位先生……有什麽需要嗎?”
“你是……在叫我嗎?”隋明漢邁步向前了幾分,目光閃爍着,期盼絲毫不加以掩藏,便被毫無遮攔地顯示了出來,“知楚……”
唐知楚微微垂着頭,眼望着在自己手中空空滞留了很久的茶杯。
“嗯,”他低聲應道,手指默契地協同手心,使得茶杯在手底緩緩打起了轉兒,“你看這杯茶——你覺得它對我而言……還有意義嗎?”
隋明漢見狀,忽然覺得有些犯難,于是便只好盡力故作鎮靜。
“或許還有,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
“可是……最重要的是——”唐知楚頓了一下,不知究竟是因為躊躇,還是由于害怕心中念想會猛然被揭穿,“我還不知道……到底該怎樣,才能安安穩穩地放下它。”
緊繃着的雙唇,簡直将隋明漢的心弦繃到了最緊狀态,他眼睫微微垂,低喃道:“說真的,我也沒有想過……要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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