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諾

三年前的盛夏,城邊蟬鳴還在悸動的時候,他們仍擁有彼此。

而原本平淡無奇的日子,總是愛在某一時段突生事端。如今,唐知楚已然不能記起隋明漢離開前,自己生活最初的模樣,但,他永遠也不能遺忘的是,那人那日堅毅決絕的山盟海誓,以及之後不辭而別,殘忍抛給他的一片狼藉。

市醫院,精神科診室外,走廊上。

方形的挂鐘,邁開一條長腿,一刻不停息地做着回環往複的圓周運動,擾得人心難得片刻寧靜。

手中提着各式各樣的檢查單、報告單,隋明漢沒有靠在唐知楚身邊坐下,只是時不時地輕輕跺一跺腳,作等待狀。

“隋明漢……”眉眼低垂的唐知楚,雙手撫着雙膝,低聲喚他道。

走廊裏彌散着一種令人訝異的死寂沉重氣息,叫人只覺氣悶心慌。

“嗯,我在這裏。”本着不讓他産生太多心理負擔的原則,隋明漢輕輕回應道,即便是在故作鎮定,也絲毫不敢輕慢他。

唐知楚驀地用一只手蓋住膝上的另一只,目光裏的色彩逐漸暗淡,昏沉得如同暴雨初停的夜空:“你是……愛我的吧?”

驚詫地轉過身來,隋明漢來不及游移:“怎麽會不呢?”

“呃,等一下……”唐知楚猛地坐起身來,緩緩将右手擱在腦門上,“這是我們——第幾次到這裏了?”

“差不多的話,”隋明漢及其耐心地答道,面上帶着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這是第四次了吧。”

幾乎無意識地把頭偏向診室門的方向,唐知楚默默地嘆了口氣。

“已經這麽久了啊……”他大概沒有意識到,他們所談論的種種,早已偏離了最初話題的中心。

隋明漢眼底盛滿了唐知楚行為細節中,滲透出的點點無望。

剩下的盛夏是燥熱無比的,而人心只會是一半冷過冰霜,另一半炎于烈火——怕是在絕望中焦灼,往層層疊疊的苦澀裏強加辣味劑。

他眸中的星星隕落了,他的光不再閃耀了,他心底的燭火熄滅了——隋明漢當然是知道的,他想放下手中的一切,或者說——一溜煙跑到外面去,将手裏全部的晦氣悉數付與風,再飛回到他身邊,輕柔地捧起他生氣全無的臉……但是,隋明漢,他能嗎?

“放心,”他現今唯一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邊,留給他一個所謂“安慰”的罷了,“你只是病了而已,我不會……”

“其實,如果要現在分手,那也好說——”苦笑,唐知楚異常平靜的語音裏,不知是藏着自我嘲諷,還是過多的無奈,“我們都沒有辦法,發生這樣的事……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的錯!”

嘩啦嘩啦——

幾乎塞了滿滿一袋子的各種資料,頓時如唐知楚僅存的渺茫希望一般,散落一地,淩亂不堪。

“不,不!你在說些什麽?”隋明漢的腳毫不惜力地踏在走廊瓷磚上,他一面強烈反駁,一面朝着唐知楚坐椅的方向擁上去,“你只是病了而已,你放心——我會盡力……讓你被醫治好的!”

“呼……”唐知楚從胸中深深呼出一口濁氣,“那好——記住你說過的話。”

“我當然會的!”隋明漢輕輕捶了捶胸膛,面色逐漸變得蒼白,“我不會抛下你……哪怕再不濟,就算……你全然忘了我。”

目光再度凝落,唐知楚依舊沒能重展笑顏,手指撚着大腿上褲子的布料,唐知楚的一呼一吸,全然變成了單調節奏的附庸。

空氣陷入了難言的緘默,直至診室的門陡然間被開啓。

“外面站着的那個——病人家屬對吧?”身上裹着的白大褂蓋過小腿的主治醫生——頭上一條長馬尾被扭過來打在肩頭的男人,用洪亮震耳的嗓音問道,“勞煩進來談談!”

隋明漢聞言,扭頭又輕輕瞥了唐知楚一眼,面上愁雲不散。

“是,是我。”故作鎮定地應聲,隋明漢緩緩朝診室門邊挪了挪,“走吧,醫生。”

拎好各種資料,隋明漢不再回望。醫生見他動身,也不再多言,只是目光凝重了下來,沉默地拉開了診室門。

毋庸置疑,唐知楚被一個人留在了走廊內。

燈光很亮,也極其刺眼,許多不知死活的飛蛾,沒心沒肺地繞着那在它們眼裏光芒萬丈的電燈,死心塌地地來回轉圈兒。

炎夏,卻好像從刺眼的光暈中,抖落出絲絲寒意。唐知楚似乎轉瞬間便忘了,忘了從前兩人曾有過并無比珍藏的無憂無慮的快樂,仿佛從今往後,他記憶裏便只留有如這撲火飛蛾般荒謬的過往。

他的耳朵根本豎不起來,于是,他無法聽見那小小診室裏的談話聲——他亦不願聽見。他此刻只十分想将身子蜷作一團,把頭深埋進雙膝間,沒死沒活地抽噎着,直至天明。

“好,我明白了,醫生。”又是“吱呀”聲,醫生一手撐着牆,一手推着隋明漢跨出診室,隋明漢輕笑着揚起頭,仍回眸望向醫生,“真是辛苦您了!”

“不打緊,”醫生不緊不慢地回應道,“只要藥一直用着,以後再照我叮囑你的那樣做,就沒有別的問題了。”

“嗯,我已經記住您的囑咐了。”隋明漢急欲從與醫生的推推搡搡中抽身出來,又尬笑起來,目光不轉。

這一切,其實已被默默擡起頭的唐知楚看在眼裏,他無言,可是他那雙在盛夏中飄滿白雪的眸子,卻擁有穿透所有的能力。

黑黑的夜晚,窄窄的走廊,暗暗的心緒——唐知楚在用沉默與病魔對談。

“知楚,”被隋明漢提在身側的半透明、質地略硬的塑料袋子,打在他右腿的一側,只發出“啪啦”的輕響,“我們回家吧,啊?”

唐知楚又徐徐将頭垂下,眼底的白雪化了兩眼“清泉”,似乎欲要叮叮咚咚地流下來了。

“知楚?”隋明漢見他沒有動靜,便幾步跨回到唐知楚身前,迅速蹲下來,故作輕松地輕笑着問道,“我回來了哦!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唔……”喉結滑動了一下——唐知楚一出聲,竟已變得沙啞。

“好,來——”瞧他可算有了反應,隋明漢欲輕輕拉他起身,待發現了他眼底的清光,又不由得頓住了。

“等一下……”唐知楚那裹挾着疼意和倦意的喉音,聽來格外令人生憐,“可以把……手……給我嗎?”

醫生注視着相互貼近的兩人,嘆氣嘆到一半,搖了搖頭,終于又關上了診室門。

一只手“應邀”,顫顫巍巍地探了出去,來迎接它的“主人”,也搖搖晃晃地要來牽它。

“知楚啊,別哭,我不是回來了嘛……”隋明漢趁勢将手掌貼在唐知楚已經略有些濕潤臉上,忽亦哽咽。

唐知楚其實不禁有些驚異——這麽多天以來,諸如今日的日子并不在少數,照理說,自己應該早已麻木,而是夜,他居然還有淚可流,這想來該是有多麽荒唐啊!

他之所以要一直坐着,只是因為他實在站不起來了——他的心很重,很重,以至于壓得他氣悶不已。

“隋明漢……”他仍舊輕輕嗚咽着,禁不住喚起了眼前人的名姓,“你答應我的……不會走,是嗎……”

“當然,我在這裏……”隋明漢柔聲道,将鼓鼓囊囊塞滿資料的袋子随手擱在地上,輕輕将他的頭摁向自己懷裏,“你說不讓我走……我當然是不敢走的,就算……”

唐知楚狠狠咬了咬牙,心似乎被擺在了肉案上,正被毫不留情地一刀一刀剁碎,他眼中的碧波依然蕩漾着,視線卻在這時陡然一黑……

身體好像忽然懸空了很久,整個靈魂都如同失重一般,周圍氧氣似乎比較稀薄,只令他覺得咽喉部位被一只極其有力的手死死掐住。

即便他試圖自救,最終也只能以“未果”二字告終。

“隋……明漢,呃……救我!”

從某一瞬間開始,他不禁又感覺自己身在水中,并且正不斷地下陷,喉管和肺部一刻不停地嗆水——所有的所有,都致使他無法再呼救。

渺茫的希望。

遙遠的救贖。

失陷的自我。

徘徊的陽光。

唐知楚猛然一驚,竟憑自己睜開了雙眼。

他正躺在他們共同居住的房間的床上,床單像是剛剛換過的,柔軟的面料上洋溢着洗衣液的清香,可是卻缺了一縷熟悉的氣息——這是唐知楚能夠明顯感受到的。

于是他又莫名心悸,望着房間熟稔無比的裝潢滲透出令人慌亂的陌生感,他早已耐不住僅僅躺在床上,被舒适的被窩緊緊包裹,而是強撐着莫名其妙的疲憊,盡可能快速地跳下床,開始在每間屋子裏“巡視”。

這“不是”他和他的家!

因為,唐知楚望遍了每一個房間,都沒有嗅到任何關于那個人的訊息。

他立即如饑餓的兇獸一般漲紅了雙眼,一路嘶吼着沖回房間,猛地拽開衣櫃門,用手一件一件地扒開有序地堆疊在一起的衣物——自己的、自己的、還是自己的。

幾乎将上層的衣物悉數“翻”點了一遍,唐知楚才忽覺渾身癱軟,猛然跌坐到了旁邊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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