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朝生暮死08
朝生暮死08
張導是位有野心有創造力的導演,他只看了一遍裴令宣的試演,當即便下決策:這場戲不用分段式的固定機位和近景了,要拍就拍一鏡到底。
他已經想到如何運用不中斷的長鏡頭抓住卓昀的每一秒身心變化和情緒轉折。
當天劇組連夜召集各部門的負責人開了場小會,張導宣布了他關于籌備拍攝卓昀受難戲碼的新構想,并重新設計了場景,規劃分鏡和走位。
這誠然是炫技。但“大投資、大制作”的預算不就是為景上添花的點睛之筆預留的麽,倘若是為旁人拖延兩三天的拍攝進程,張導鐵定是要暴跳如雷。可那是裴令宣啊,耽擱48小時的彩排時間有什麽要緊?
一鏡到底的難點在于調度,需要各部門組的密切配合,導演喊開始的那一秒起,每個位置上各司其職的工作者必須如同精密的齒輪般一刻不停地運轉。空間場景的轉換、鏡頭的移動路徑、光線色彩的變換和演員對劇情的熟悉度等等,但凡某一環節稍有差池便會影響畫面的連貫性,一點抖動和變焦也可能導致前功盡棄,只能重頭再來。
這項圍繞男二展開的龐大工程讓林子晗樂開了花——拍戲可把他累壞了,他始終适應不了內蒙古的幹燥氣候,每晚嗓子疼流鼻血,苦不堪言。既然最近三天都沒他這個男主什麽事兒,他要抽空回趟公司,再利用珍貴的閑暇犒勞犒勞自己。
張導全身心撲在了技術和排程上,其他人死哪兒都行,他不管;唯有裴令宣必須時時刻刻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是他初次為某個特定的演員打造專屬鏡頭,人、道具、布景、燈光,須得融合得渾然一體,銜接得天衣無縫,裴令宣既是這場創作的核心,也是衡量一切的标尺。
一天大早,明伽趕着一群吵鬧的綿羊來到劇組。男主角的戲份暫且擱置,作為替身的他也卸下重擔,專心做起喂馬打雜的活計。
他騎在馬背上,回想着黎明時分,薩紮在蒙古包外吟唱的鄂溫克語歌謠,渾厚蒼茫的歌聲仿若還萦繞在耳畔:白雪茫茫的興安嶺,密林潛行的獵鹿人,踏碎雪粉驚飛鳥雀;迷途知返的馴鹿啊,澀仁達女神的火光會照亮你的歸途……
因天氣好,他沒穿牧民的皮襖,單穿了一件無花紋的短袖白T,皮膚與拂面的烈風親密接觸着。
他見到了那天搶走他花環的人,裴令宣正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朝他招手;戲服的衣袖寬松,随着上揚的臂膀滑下,層層堆疊在手肘處,形如一朵柔白而花瓣舒展的透明芍藥花,細長的手臂讓人聯想起潛藏于水中葉下的蒼白生物。
可迫使他不得不下馬的卻另有其人。總導演張覓先一步走來,激動地握住他的手道:“剛接到寧導的電話,你這孩子啊,原來長這麽大了……”
明伽個子高,秉承着尊老愛幼的美德,恭敬地低首聆聽。側面看鼻梁高挺,下颌角分明,肩頸微勾,與颀長的身影形成一道寬闊而松弛的弧線。盡管人被曬成了深棕色,但臂膊的肌肉精瘦,覆蓋着修長骨骼,透出後天放逐的荒野感和朝氣蓬勃的健康氣息。
隔着二十多米,裴令宣聽不見那兩人說話的聲音,只從張導的神情讀出心情尚佳,眉梢和眼角滿是笑意,拍着少年的肩膀說個沒完。
直至感到一陣拉扯,裴令宣才轉開眼,他低眸見一頭羊叼着他的衣角咀嚼。他拽着過長的衣擺後退,然而倔強的生靈甩動頭顱,前蹄踩進草裏,弓着背狠狠撕扯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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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宣無計可施,向二十米外的人喊道:“這是你家的羊嗎?”
明伽和張導同時扭頭看他。後者說:“你趕它啊!把它吓走!”
裴令宣聳了聳肩,并對明伽說:“你不過來幫我嗎?”
明伽走近,高高的個頭擋住了熱辣的陽光。狂躁的綿羊突感降溫,自覺吐掉了他的衣裳,若無其事地踱步到一旁埋頭啃草。
靈性。裴令宣想,這就是大自然的靈性。
“衣服沒壞吧?”
“不知道。”
明伽蹲下身,手指撥開他戲服下擺的裙褶,翻弄摩挲,跟他交代道:“沒壞,只是有點髒。”
“張導跟你說什麽了?”裴令宣問。總導演日理萬機,怎麽可能閑到随便拉着一人聊半天。
明伽站直身體,礙着他衣服上那塊新添的污漬,好聲好氣地打發他道:“他讓我看好這群羊,以免給別人添亂子。”
“你們認識?”
“不認識。”
裴令宣不信,卻沒繼續追問,他其實對別人的事不怎麽感興趣。
“這幾天要拍一場十分複雜的戲。”裴令宣邀請道,“你要不要留下看看?”
“我看不懂,”明伽道,“你們演的什麽,我不關心也沒興趣。”
“你平時不看電視劇嗎?”
“不看。”
“好吧。”裴令宣不想勉強,說,“謝謝你的羊。”
這群羊是拍攝中的重要道具,和攝像機一樣不能出差錯,看似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往往是決定成敗的關鍵。羊群的戲份是為拍攝長鏡頭特意加的,副導演的口才沒能打動附近的牧民租賃巨額的家産,多虧了明伽和他們熟絡親近,聽說羊群是由他照顧,牧民們才放心出借給劇組。
“不客氣,祝你們拍攝順利。”明伽摸着一頭小羊的頭頂,它的脖子系着一股編織的彩繩。
***
排練兩天,正式拍攝一天,全劇組人員辛苦付出三天,換來的是一段時長6分鐘的不中斷鏡頭。
開場是一幅俯拍的遠景,衣衫褴褛的奴隸從一群綿羊的身邊醒來,随着鏡頭推進,畫面中的景物退遠模糊,光影集中于人物自身,他的面龐如羊毛潔白,烏黑的眼眸環視四周,随即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在晃動的運鏡下,瘦弱的奴隸跌跌撞撞地穿過擁擠的羊群,破爛不堪的皮襖下擺淌出蜿蜒的血絲,沿着光裸的小腿流至腳踝。
血珠消失在泥土裏,稚弱的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高低起伏,當畫面轉至角色正臉,哭泣戛然而止。嘴唇凍成了雪青色的奴隸沉默地跪在氈房外,等待帳中的人丢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桶回到羊圈,走到一頭母羊的旁邊,他沾滿血污的手指仍然細巧,撫摸着它卷卷的毛發,跪下去為它擠奶。
擠羊奶的奴隸喉嚨裏發出類似羔羊嘤咛的窄仄尖細的聲音,啜泣拖得連綿沙啞,但在奶水擠入木桶的呲呲響聲對比下,他哭的是那樣安靜。
他拎起半桶溫熱的羊奶走近主君的寝帳,戴着黃金珠玉額飾的侍女掀開門簾喚他進去;鮮奶被盛入金子澆鑄的器皿,由奴隸髒污的雙手捧着,溫順地奉上。一只戴滿寶石戒指的粗糙大手接過亮堂堂的金碗,溫和地放置在獸皮地毯上。
奴隸沉靜如死水的眼睛迸濺出一縷灼亮的光芒,卻轉瞬即逝。他低伏着頭顱,想象碗中是仇人的鮮血,想象自己是無害的羊羔,細致而緩慢地舔食。碗裏的羊奶漸漸變少,他的溫順極大地取悅了主人,布滿厚繭的手落到了他纖細的後頸,掌控着他慢慢擡頭,确定那對眼珠裏只剩家畜的單純與木然。
表演結束之時,裴令宣獲得了在場所有人不吝啬貢獻出的掌聲,張導外露的興奮和滿足讓全體人員同時松了口氣,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
裴令宣被人又摟又抱地扶起身,耳邊盡是贊嘆和表揚。他漫不經意地說着謝謝,內心卻并不認為自己方才的表演有多出色。在他眼裏,分數只有“不合格”和“可以接受”,沒有“優秀”和“完美”。
“令宣,你的電話。”小蛇适時地遞給他手機,幫助他脫離人群。
他看着來電顯示的號碼,和張導說了抱歉。
“你忙,你忙,明天給你放天假,好好休息啊。”張導和顏悅色道。不過給他放假的主要原因是要把男主演喊回來趕進度。
裴令宣披着外套走出攝影棚,小蛇攔下了來替他卸妝的造型師,方便他在清靜的無人處接通電話。
“你還要怎麽樣?”聽筒傳出嘶啞的男聲,音色裏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裴令宣端詳着自己的手指,為做出藏污納垢的效果,他的指甲用顏料染過色。“我們就到此為止了,你不要再聯系我。”
“我都答應會改了……”那頭的人帶上哭腔,委屈地說,“我本來就恐高,專門飛來這麽遠的地方找你,你總得見我一面吧?”
“你再這樣,我會讨厭你的。”
“那你就讨厭我。”對面的語調霎時變得冷酷,随後是沉重的呼吸聲,“我必須見到你,不然你也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
“你非要見面的話……”裴令宣考慮着,說,“我明天下午有空,晚點我發定位給你。”
他答應得果斷,令對方頓感無所适從,挽救道:“其實我是想鄭重跟你道歉……我那天不是故意的,我看過醫生了,還開了藥,我會按時吃藥治病……”
“信號不好,我先挂了。”裴令宣中斷通話,劃着手機屏幕查看別的未讀消息,一邊往回走。但他沒找到小蛇的人影,卻在半路上遇見了明伽。
這個只對放羊牧馬情有獨鐘,對他愛搭不理的年輕人一反常态地跟在他身後問:“你剛剛為什麽沒有哭出來?”
裴令宣困惑道:“哪一段?”
“那一整段,角色應該有一個爆發的節點和崩潰的阈值,你為什麽不去表現它?”明伽的提問角度很刁鑽。
“你不是對我們演的什麽不關心也沒興趣嗎?”
“我真的不看古裝劇,但你的表演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明伽轉了性,積極跑到他的前方,倒退着走,只為了與他面對面交流,“我也想拍電影,可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駕馭長片,我覺得你是很懂設計角色的演員,我看過你早期的作品,但它們都不如剛才那段打動我。”
“那你的品味真是不怎麽樣。”裴令宣給這份出乎意料的熱情澆了一盆冷水。好呀,搞了半天是認識他的,擺明了先前是看不上他才不想理睬他。
“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
“不可以”三個字到了嘴邊,裴令宣猶豫了。他自我反省,他的态度是否扼殺了一個還處在萌芽期的創作者,哪個青年導演不是心高氣傲、心比天高的。敢說出“我也想拍電影”就很了不起了,要鼓勵。
“好啊,明天下午吧,我只有那時候有空。”他悄悄地下了一個小套,看對方會不會來鑽。
這句話明晃晃是陷阱,明伽默然地思考,黑漆漆的兩只眼望着他。
裴令宣道:“算了,和你說笑呢。”當然是說笑,他也不可能當真去參演一部學生作品。
明伽搖頭,“不,我是在想,現在問你要簽名,你是不是會高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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