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菲涅爾燈11
菲涅爾燈11
寧則遠的母親施棋桦是江南人,出生于一個要名譽有名譽、要金銀有金銀的富貴之家;施家祖上靠織造業發跡,從施棋桦祖父那輩開始從軍,她的父親是着名的翻譯家和外交官施莫也。施棋桦自幼跟随國內第一位合唱女指揮家陸淑琴學習聲樂,并結識了陸淑琴的侄子陸真鴻,兩人門當戶對、青梅竹馬,曾有過一段風花雪月的戀情,據說施女士至今仍保留着陸真鴻年輕時為她寫過的詩。
這段才子佳人的浪漫往事以悲劇告終的緣由已無人知曉,有許多傳聞暗指當年施棋桦與陸真鴻分手,離不開她如今的丈夫——寧勤的從中作梗。
不過稍一考據分析就知道這是無中生有,施和陸感情破碎的那一年,寧導還只是鄉下戲班子裏打雜的窮小子,無緣結識以美貌和歌喉着稱的名門閨秀施小姐。
寧則遠提及此事毫不避諱,面色如常地說:“采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我爸爸是鳳凰男,不過他是靠自己的頭腦和才幹掙到的錢,不是你所讨厭的贅婿。他年幼時愛看皮影戲和京劇,長大了愛看電影,後面從觀衆花錢去劇院看演員表演的這種商業形式裏發現了商機,才想到要當導演拍片的。
“但無論是一百年前還是現在,導演都是門檻很高的職業,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電影更不是想拍就能拍。所以我爸爸在做導演之前,為了糊口畫過幾年的小人兒書,也就是連環畫。沒有書商給他出版印刷,純靠他自己手繪再裝訂成冊,白天在路邊支個小攤兒,邊畫邊做生意,就租給那些小孩子看,每本都是孤本,別人出高價他還舍不得賣。
“這些事你應該都略有耳聞,總之他的奮鬥史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是很長的故事。我爸爸總是說,連他都能如願以償地當上導演,那我做的那些異想天開的夢,也沒什麽不可能實現的,如果我做不到,他會幫我。”
裴令宣酸溜溜地說:“好嫉妒啊,你擁有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我承認。”寧則遠大大方方道,“我媽媽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給我讀過陸伯伯為她寫的詩。”
“你媽媽還給你看這些?”這是裴令宣今日聽過最震驚的事。
“其實不是外界傳言的情詩,雖然都是為她寫的,但只是些雕琢和玩弄文字、做閱讀快感的美麗句子,我還抄寫過。陸伯伯的文章很漂亮,适合作為培養孩子對中文産生興趣的讀物。”
“你爸不介意嗎?再怎麽說,也該考慮丈夫的感受吧。”
“這就是關鍵了,我爸是知情的,他也贊同我媽媽有獨特的教育理念。我媽說我是男孩,更該早點了解性是什麽,男孩的基因性質決定了,我早晚有一天會因為流言蜚語而懷疑她身為妻子的忠貞和母親的純潔性。
“人類社會裏母親這個角色太特殊了,但凡是男孩,都會憎恨不獨屬于父親和自己的母親,她改變不了這種基因性,只有先通過教育我,來杜絕這些家庭隐患。多虧了她的智慧和先見之明,我懂事後從來不會因為外人編排她和陸伯伯的事而生氣動怒。她和陸伯伯能有那樣一段美好純真的初戀,我還蠻羨慕他們的。”
裴令宣唏噓不已,“你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才能投胎到這樣的家庭。”
寧則遠說:“你沒聽出我的意思嗎?我是在暗示,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來到這個家庭。我的父母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你不用抱有一絲一毫的壓力和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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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宣沒能在第一時間說出“你做夢”。對方抛出的這條件實實在在令人心動,尤其是對他這種缺乏父母關愛的孤兒。他裝得灑脫随性,本質上也是在用一生治愈童年,被壓抑的天性——對自由和控制權的渴望,無時無刻不在支配他。
他的母親不能說不好,畢竟誰都不能否認她對他的付出和成就,沒有母親,他不可能做演員。但要他自己來選,他是寧肯沒有母親的,十個陸真鴻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媽媽給他造成的傷害大。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騙人?等我見了你的父母,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有你說的那麽好。”裴令宣強裝鎮定道。
寧則遠思忖着,搜羅到了恰當的形容詞,“你有點傲嬌。”
裴令宣的手指根發癢,動粗的心蠢蠢欲動。
“沒關系,我沒騙你,我家是爸爸做飯。”寧則遠及時挽住他的手說。
***
寧則遠在杭州的家離他上次來探望陸真鴻的地址很近,兩家人能把房子買在同一片區,可見寧勤确實是心胸寬廣的大度之人,這兩位大導演私底下也是真心交好。
裴令宣見過寧導和施女士,還和前者有過交談,但寧導和他最初認識的明伽很相像,對不熟的人話少,見不着笑臉,比陸真鴻更有清高文人相,他一度對此犯怵,只敢敬而遠之。
居家的寧導穿着灰色運動裝,剛結束了6公裏的長跑,拿毛巾擦掉額頭的汗水,和他握手道:“幾年沒見啊小裴,總聽明伽提起你。”說着吩咐親兒子,“你去廚房看看阿姨把菜洗好沒有,待會兒我來切。”
“好。”寧則遠乖乖去了。
裴令宣不願讓話題圍繞着自身延展下去,說:“他也常跟我提起您。”
“那他說了我什麽?”
“說您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
“哈哈哈,在為人父母方面,我自認為我是合格的。”
“寧導謙虛了,您無論做什麽都是人中豪傑。”
“別寧導寧導的,叫叔叔吧。”
裴令宣笑笑不說話。
寧勤道:“你是和傳聞中一樣倔啊,不過男孩子脾氣硬是對的。那随你吧,讓明伽先帶你逛逛,我上樓沖個澡,這一身汗不洗我怕感冒了,老骨頭不中用啦。”
“哪裏的話,您是寶刀不老、壯心不已。”
寧導上樓,小寧從廚房出來,攥着兩顆紅綠相間的荔枝,剝了一半皮往他嘴裏塞,等他含住珠圓玉潤的果肉,把剩下的皮捏在手裏,自己吃另一顆。
裴令宣咽下荔枝肉,舌頭裹着果核想吐掉,卻沒發現垃圾桶,小寧把手伸到他嘴邊,他只好把圓滑黑亮的像小鹿眼珠的果核吐到對方掌中。寧則遠回廚房丢了垃圾,洗過手,再帶他坐電梯去了四樓。
他參觀的第一個地方是寧則遠的房間,除了書房,卧室還連通着一間小型放映室,屏幕是專門定制的尺寸,齊全的配置不輸高端電影院,并收藏了整整三面牆的原盤。
“這只是一部分。”小寧說起這些,眼裏流露出對心愛之物懷有熱枕和迷戀的年輕人特有的神情,自豪、驕傲,以及适量的腼腆。
裴令宣随手抽出其中的一套鐵盒,看封皮的年份和上面手寫的字跡,說:“你從小就看這麽深沉的電影了?”
“我出生在一個充滿影像、畫冊和音樂的家庭,別的小孩子嬉戲玩耍的時候,我在沒日沒夜地看我爸書房裏的碟片。他為了鑽研世界各國電影大師的技法,看過很多很多的電影,我也跟着看了。老電影并不都很有趣,我常常看睡着,但醒來時我爸爸還在看,所以我從他身上學會了忍受學習的枯燥和寂寞。”
“那你有沒有細數過,你看過多少部電影?”
“沒有,閱片量于我而言是沒意義的數字,而且我很久不看電影了,近些年也沒有幾部值得一看的。”
裴令宣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
“你也看得出來,我沒什麽朋友。因為我從小就幾乎不出家門,不和街區裏的孩子交往,家裏也沒有和我同齡的玩伴,我在十二歲以前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不停地看電影,為了盡情地看片不被打擾,我會在學校裏寫完全部功課。我媽媽疑心過我有自閉症,就算經過醫生的診斷,她依然不放心,很怕我瘋掉,于是帶我閱讀和彈鋼琴。”
寧則遠情不自禁笑道:“可惜我在音樂上是白癡,只能分辨好聽和難聽,我覺得我媽媽唱的歌都是不好聽的,但我又沒能力給為寫出更好聽的歌。她經常抱怨沒能生出一個陪她唱歌跳舞的女兒,但改天又會買新相機和膠卷給我。”
“我和你講這段經歷不是炫耀,而是想說,我有一半的精神生活與現實世界存在着相當巨大的差距,沉思和白日夢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學時期我由于和其他同學格格不入,患上了嚴重社交障礙,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去适應真實的世界,并在理想和現實的鬥争中把自己變得十分扭曲和割裂——”
寧則遠平靜地望着他,“你也在這裏面起到了關鍵作用。你甩我的那兩次,讓我明白了愛情不是真心換真心,我的真心什麽也換不來。我們人,只有不長心、不長腦子,當一頭直立猿,才會活得比較輕松。”
裴令宣無言以對了。寧則遠的話句句屬實,明伽的确是活在自我世界裏,和他以往認識的男人都不同;真實的男人如他,是不會把愛情看得很重要的。
愛是感性的浪漫思維構築的空中閣樓,如果愛是詩人所贊頌、作家所描繪、婚禮誓詞上所宣讀那般——無論你年輕衰老、貧窮富貴、美麗醜陋,我都愛你如初的純粹情感,那這種感情實際上是脫離了肉身的虛妄,裏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虛無缥缈到令他遍體生寒。
他認識的男人不管性取向和階層,沒有一個是情癡,即便分手時肝腸寸斷,過些天也會不治而愈,奔向另一具美好的身體。包括喻孟對他緊咬不放,也并非對他舊情難忘,只是無法忍受他帶來的挫敗感,想以牙還牙,邀他一起品嘗痛苦。
他以為寧則遠是同樣的心理,被他玩弄了,于是要千百倍讨回來,要他付出代價償還。但這一剎那,他恍惚地遙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寧則遠愛他,如詩裏所寫、故事中所講、誓言所承諾的那樣,在深奧迂回的思緒、反複無常的心情和煎熬灼痛的傷口絞纏下,仍然愛着他。
太恐怖了,蜿蜒曲折的螞蟻巢穴,千絲萬縷的蜘蛛網,海底撈不到的針,都比不上這複雜。
他久久不能言語,終于他的手機響了,他萬幸得到解救,離開昏暗的放映室走去卧室的陽臺,接通了林子晗打來的電話。
“裴哥……你現在空嗎?”林子晗的聲音拘謹。
“有什麽事嗎?”他問。
“沒,就……你身邊沒人吧?”
“暫時沒有。”他一答完就出錯了,寧則遠從房間裏推開落地窗,走到他右側翻弄陽臺種的檸檬樹葉子。
“哦好,我告訴你個秘密,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瘦了。”
裴令宣:“啊?”
林子晗又說:“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我把心和靈魂交給了你。”
“……”裴令宣驚疑不定地觀察着寧則遠。對方沒在看他,大約是沒聽見。
據他有限的經驗推斷,林子晗應該是在錄什麽綜藝節目,給他打電話或許是整蠱環節的大冒險游戲。他說:“你是在參加節目嗎?”
林子晗笑場道:“哈哈被你猜中了,我在直播,和粉絲互動輸了,她們要我打電話給你講土味情話,這段子是她們選的!不是我!我是被迫的!”
裴令宣如釋重負地放松呼吸,“我在搬家,很忙,改天再聯系你。”
林子晗笨笨呆呆地上當,說:“行啊,不過你怎麽突然要搬家?搬去哪兒啊?”
“搬去你心裏。”
那頭靜默了五秒鐘,傳來憋不住的笑聲,“救命啊哈哈哈哈哥……你贏了,我又輸了,這電話我打不下去了,挂了啊。”
裴令宣想的是這下又要上熱搜了。他是很豁得出去的,平時該營業從不推辭,粉絲愛看什麽他就演什麽;對象是林子晗那種單細胞的直男,他演起來更沒負擔。
然而寧則遠不懂他們這套炒CP的運作模式,難以置信道:“你剛跟他說什麽?”
“講笑話,不是認真的。”他澄清道,“子晗在直播,他粉絲喜歡看我和他的互動。”
“你還真把這當成一門生意啊?”寧則遠語氣中包含着不加掩飾的輕視。
“是又怎麽樣?”他心煩意亂,也不想好好講話了,“你不要搞錯了,我跟你也是生意。我天生下賤,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你才該趁早放棄你幼稚的幻想。在我看來,你和陸玮琛沒有區別,你不要仗着我喜歡過你,就把莫名其妙的期待放到我身上,我跟他睡的時候你還沒上中學呢。”
寧則遠:“你簡直無可救藥。”
“你知道就好。”裴令宣繞開人進了室內,他的心宛如周遭的光線,一點一滴下沉,但那無礙于他行步如風地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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