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夢幻泡影17

夢幻泡影17

心裏惦記着人,吃飯也走神。他期盼回去的時候寧則遠還在家裏等他,但那不可能,他發完“我出去一趟”的消息後,就沒有再收到回複;依小寧那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脾氣,絕對生他的氣了。

他的心不在焉和種種異狀,被喻孟盡收眼底。

“很想他嗎。”

“啊?什麽。”

“我對你身邊發生的事了如指掌,你在哪一天去過哪裏、見過什麽人,包括今天那座房子裏還有誰……我全都知道,你不用再演戲瞞着我了。”

裴令宣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愕然地仰頭。

“我急匆匆地來,只是想見證你會作何反應,看看你有多喜歡他。”喻孟把鋪在腿上的餐巾丢回桌面。

“我可以不在乎你有多少相好的男人,因為我知道你的喜歡很廉價,你只是貪歡,我也經常這樣,什麽都想要,什麽也不願錯過。但你突然就變了,你滿心滿眼都被另一個人占滿了,我懷疑你愛上他了。——你怎麽能愛他呢?”

當面被揭穿,裴令宣無意再遮掩下去,說:“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小孟。你說喜歡我,但你又和別人一起陷害我。當我有喜歡的人了,你又搞得好像是我對不起你一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虧欠了你什麽?我還給你,你放過我吧。”

“你怎麽還?你能把你的愛分一些給我嗎?你能給他,為什麽不能給我?”

“小孟,這是強求不來的。”

“強求不來?你是想說,你喜歡他不是因為他姓寧,不是因為他有才華名氣,不是因為他對你死心塌地?你裴令宣,只是單純喜歡他那個人——這話你自己信嗎?我還能不知道你?誰更有權有勢,你就喜歡誰。”

喻孟懇切地望着他,“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我不需要你離開他,我只希望……如果我從現在開始變好,努力上進,學做事和做人,愛惜你關心你,什麽都聽你的,你會不會也像喜歡他那麽喜歡我?”

裴令宣:“……不會。”

喻孟聲音發顫道:“我每分每秒都在想怎麽劃爛你的臉,讓你的演藝生涯到此為止。”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喜歡你。”

“你不害怕了?”

“不,我很害怕。”

這家餐廳偏西式,餐桌擺了花束和一盞燭燈,裴令宣取下小巧的玻璃燈罩,選了一支幹淨的甜品勺放在火苗上烤,像在擺弄茶餘飯後打發時間的新鮮花樣。

“之前我見一個好朋友,他告訴我,人生在世,總會追尋一些不可得的事物,如果你下決心要毀掉我最寶貴的東西,我的确無力招架,或許我的理想注定不能夠實現吧。”他烤着金屬勺子,弧面泛開一圈漣漪般的幽藍色氧化痕跡。

“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小孟,不計後果和代價地任性妄為,是你一貫的風格。我不知道我喜歡他什麽,我也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麽,我最近時常感到茫然,有些事情我想不通,也不想去想了。但有一點,我習慣自己掌控命運,我能接受被摧毀,不過動手的人只能是我自己。”

他實際不了解多少度的高溫足以燙傷皮膚,當勺柄跟着變熱,他判斷差不多了,于是将變色的勺子貼近臉龐,問:“你想看我哪裏留疤?這個我可以聽你的。”

喻孟盯着他不言語。他手裏的熱源來到左眼下方的面中,在僅差一毫米相碰之時勺子被打落飛了出去。

丁零當啷的砸地聲驚動了四周的顧客。

他空着手感到迷惑,可埋下頭痛哭的卻是喻孟,仿佛他才是當衆使人難堪的過錯方。

有人想舉起手機要拍照,被服務生制止。

喻孟在頃刻之間的崩潰後收住了眼淚,呼吸粗重地對他說:“你走吧,趁我沒後悔,趕緊走。”

***

裴令宣到家的那一刻雙手仍在不住地顫抖,冷汗浸透了發根和後背。他膽戰心驚的回想起餐廳裏那一幕,後怕到遍體生寒。那不是他,他怎麽可能做出那種危險舉動,他差點就毀了自己的臉,假如喻孟沒有心軟,勺子真按了下去,他該怎麽辦?

無從設想,不敢細思,也許精神病是會傳染的。

密碼鎖終于響應,房門一開,暖色調的燈光包圍了他——

寧則遠把工作臺搬到客廳,還在伏案剪片子,一看他進門,起身迎來替他找鞋換上,“你吃飯了嗎?我好餓,但我怕你也沒吃,所以我想等你一起去……”

他先是一愣,旋即抓救命稻草似的撲到對方懷裏,想哭又沒眼淚,只能眼熱地嗚聲喘息,“我、我差點毀容了……”

寧則遠寬慰他說:“沒看出來啊,其實沒關系吧,現在的醫美技術很發達,祛疤是小手術。”

他不好拳打腳踢,只能又擰又掐,“你是不是巴不得?”

寧則遠疼得後撤,搓着發紅的胳膊,“怎麽會?真沒看出來。”

“我說了是差點!”

他的臉被悉心地托起,在燈光下挪轉。

“傷到哪兒了?”

“沒傷,是差點……”裴令宣哭訴的念頭煙消雲散,疑惑他們倆是否有語言隔閡,交流太困難。

“你想跟我說一說起因和經過嗎?不想也沒關系。”

他洩氣道:“先陪你去吃飯,邊吃邊說。”

他不是能蜷縮在窩裏舔傷口自我療愈的人,在家憋着不如出門溜達放風。

到了室外溫度降下,他牽緊旁邊寧則遠的手,這似乎是他除了妹妹以外,第二個想攥在手心裏的對象。不管将來如何,他會永遠記得今晚,他倉皇失措地逃回庇護所,家裏亮着燈,還有一個剛好他想見的人。

坐進車內,他的情緒如滂沱大雨傾瀉而下,他悄悄地垂頭抹去眼淚。

寧則遠到後備箱拿了兩瓶水,再坐進主駕駛位,關了車門遞給他一瓶,這才注意到他紅通通的眼眶。

“你哭了?”

“我沒有。”

“你哭了。”

裴令宣擰開瓶蓋灌自己一大口水壓驚,“我沒有。”

寧則遠湊過來親了他的臉一下,再坐端正發動車子。

他轉開目光看向窗外,在霓虹燈爛漫閃爍的夜景中悠然地轉悲為喜。

***

真話他是不敢說的,只能挑三揀四地吐露少許簡化過的情節,寧則遠安靜地聽,聽完了發表感想道:“我明白你為什麽要跟我分手了。”

“為什麽?”涉及到他意料外的話題了。

“不好說,但我明白了。”寧則遠問,“如果你弄傷了臉,并影響到日後的工作,那你會怎麽做?”

裴令宣:“我會去死。”

“嚴重到這地步?”

“嗯。”

“有特別的理由嗎?”

“不算有,”他想了想道,“我沒有跟你仔細聊過我母親吧?我生來就被她告知必須走這條路,最極端的一次是她牽着我走上樓頂,對我說,要是我不能在比賽裏拿到第一名,她就抱着我從那兒跳下去,重新來過。”

“所以在我心中,死亡不是最恐怖的字眼,失敗才是。死象征重生,而敗北則意味着毀滅。當然後來我知道了那是媽媽欺騙我的謊言,是她接受不了自己失敗,想讓我陪着她一起死,或者僅僅是她恐吓威逼我的手段。到了這年紀,我依然把死挂在嘴邊,不過是想一了百了而已;我沒有什麽想要的了,如果連做喜歡的工作都不行,那這個世界再也不能留住我。”

寧則遠并不試圖撫慰他,或打消他悲觀的想法,而是說:“好像從今天起,我才真正認識了你。”

他笑道:“輪到我提問了。”

“請。”

“如果我今晚死了,你要怎麽辦?”他蓄意的進攻型試探和考驗,總能難倒大多數人。

“你想聽我說的是:那我明天就死。”寧則遠斟酌着,“但我确實……只有很小的概率,會為你殉情……我還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情。”

“那不是很好嗎?”裴令宣很滿意這樣的答案,“其實以現代醫學水平的發展程度,我想死也有難度吧,除非他往我臉上潑硫酸。”

“他看你燙個疤都舍不得,不會有能耐給你潑硫酸了。”

他刁難道:“你這什麽态度?看到我被人欺負還這麽淡定?不想當我男朋友了?”

“上次為你怒發沖冠被你打了一巴掌以後,我就徹底戒掉了個人英雄主義情結。”寧則遠唏噓不已,“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裴令宣笑得想打人,可是擔心對方被打怕了不來了。所以只動嘴道:“你記住教訓就好,不許違抗我的命令。”

“做你的男朋友,約等于做你的随從和下屬。”

“沒讓你兼職我的助理你就知足吧。”

“我發現我們倆最大的障礙是,對彼此的認知還不夠深刻。在互相探究性格和內心之前,我們最先熟悉的是另一方的……身體。”

裴令宣最不耐煩咬文嚼字,問:“什麽意思?”

寧則遠:“意思是……要慢慢來,我們前面進展得太快了。”

***

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休息日耗空了裴令宣的精神活力,到家洗過澡倒頭就睡。

寧則遠工作到淩晨兩點,收工上床,但一連串的動靜始終吵醒了他。

他夏天愛穿寬松的短袖睡覺,擡手臂遮擋壁燈光線時,袖口下滑疊在肩胛,瘦長的胳膊和前臂在燈光下白皙到耀眼。寧則遠的骨骼舒展修颀,用中指和拇指就能圈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開,俯身親吻他袒露的頸子和下巴。

他翻過身,給予對方從後面抱他的空隙。睡夢被打斷很不好受,他掙動了兩下,身上的衣服卻越來越少,他索性扭頭,和人面對面道:“你不是說留到下次嗎……”

“我高估自己了。”寧則遠希望他盡快清醒,輕輕撓着他後腰最怕癢的那塊肉。

“哎呀……”裴令宣怕癢地躲進被窩。

寧則遠跟着他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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