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洛宓咋嘛了一下嘴,屬于淩霄真人的血肉挂在劍鞘上,散發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平心而論,金丹修士的血肉可比築基修士香多了,可惜她是一把有節操有底線的魔劍,就算嘴饞也不能誰家的飯都吃。
然而李歧的心頭血也好,淩霄真人的血肉也罷,對于胃口奇大、嘴巴奇刁的她而言都只是寡淡無味的稀米湯,連清粥小菜都算不上,就好像頭頂灑下的月華,固然是能管飽,但是一點都不頂餓。
洛宓很清楚,情況對她和小魔尊幾乎是一邊倒的不利,可就算如此,她也不可能大發神威一下子就把敵人揍扁。
不是她不願,而是她不能。
洛宓是仙器,她需要的是仙氣,當年攢了幾個紀元的仙氣在惡龍相鬥時消耗一空,後來有了羽淵這個大血包就再也沒存過,導致現在捉襟見肘的窘困,可惜這正是凡間萬萬尋不到的東西。
洛宓是武器,她的威力必須經由使用者之手來展現,不然她也不會在碰到魔尊前被困在洛水河底幾個紀元。
缺失了這兩樣,她就是一柄被存封在庫房的無主之刃,縱然無損鋒芒,但也沒什麽威脅。
兵器是不可能自己使用自己的,洛宓當年能在仙魔兩界偷雞摸狗,說白了背後也是魔尊在默默縱容,正是他通過契約源源不斷的提供仙力,才成就了讓人一聽名字就頭大的洛老魔。
然而,縱容她的魔尊回到了修為低微的年少時代,不僅如此,她還要幫着小魔尊跟自己的親爹幹架。
真是……刺激。
李歧不通劍術,修為僅到築基,能傷淩霄真人不過是仗着神兵之利,但想要因此攻防互換,就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
好在,他一開始的打算就不是這個。
被刺穿了手掌的淩霄真人被洛宓一阻,下意識的便又振了一下衣袖,強勁的風力再次出現,被巋然不動的洛宓分劈了兩半,卻将她身後的李歧又掀了四五個跟頭,眨眼間就滴溜溜的滾出了十多丈。
距離一拉開,李淩霄便心道不好,硬生生的将淌血的左手從長劍上拔了上來,正要上前腳下卻是一頓,這簡簡單單的一步,他竟然沒有邁開。只見先前那面白骨牆化為的粉末和碎骨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李歧事前畫出的圓圈,而男人上前捕捉李歧的動作,正好是邁進了這個圈中。
大意了!
淩霄真人擡手就要再次揚袖,然而為時已晚,化為圓圈的骨粉上已沁出了瑩瑩綠光,在這午夜顯得格外陰森可怖。
“白骨留情陣,”男人擡頭深深的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你是煉魂宗的人?”
“煉魂宗……高琪。”
咬着牙回答了這個問題,躺在地上裝死的粉衣姑娘在法陣生效時便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原本阻攔修士的長劍裏跟着調轉劍柄跟了上去,估計是嫌棄前者跑的慢,在快要追上的時候還會戳一戳主人的背,像是在催促她快點跑。
李淩霄再次試着擡步,雙腳依然是紋絲不動,仔細觀察的話,會看到他的雙腳和雙腿上此刻已布滿密密麻麻的鬼手,這些虛幻的手掌從腳下的泥土裏伸出,仿佛要将他拖入九幽。
男人的右手終于動了,他将翠綠的竹笛放到了嘴邊,正待吹響卻猶豫了一下,思忖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表面上,他有方才的表現是因愛子受襲而怒不可遏,可實際上李羽淵只是昏迷,并未受傷,他此番追擊不過是受紫金觀所托,假借為愛子出氣而捉拿兇嫌,後者在此事上實在不方便出面,以防被病垢“技不如人還大動幹戈”。
而實際上,李淩霄還真是這麽想的。
雲夢澤的淩霄真人,對紫金觀的名門做派相當不以為然,修真界每日隕落的修士何止千百人,一個個都要複仇追殺還不得亂了套?能走到最後的修士哪一個不是經歷了千難萬險,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一帆風順基本也等于庸庸碌碌。
其實對修真界來說,修士旦夕禍福其實用一句“命數如此”就能盡然概括了。
奈何唯一的兒子偏偏拜入了這群老道士的門牆,他這個當爹也不得不偶爾賣一賣人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兒女都是債了。
眼下他雖重傷了那名女子,倒也不是非抓不可,況且“煉魂宗”、“高琪”、“粉色羅裙”這幾點信息也足夠那群老道自己處理了,情報真假姑且不論,總比現在跟沒頭的蒼蠅一樣要好。
念頭這麽一轉,淩霄真人幹脆席地而坐,算着陣法失效的時間,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道追兵已經消極怠工的一人一劍向着折柳鎮的方向發足狂奔,連續兩次被擊飛讓李歧的五髒六腑傳來移位般的痛楚,血沫子不斷的從嘴角溢出來,順着下巴淌到脖子。
也不知道這麽跑了多久,巍峨的城牆終于出現了他們的視野,李歧幾乎是脫力般倒在地上,心髒幾乎要沖出胸膛——進入周國的地界,就不怕李淩霄追來了。
此刻城門緊閉,僅有兩個燈籠高懸,外人想要進入只能等到天亮。見四周沒有旁人,洛宓變出人身,将身上帶傷的李歧拖到了牆根底下,讓他的後背靠着沾有夜露的牆面,自己緊挨着少年坐下,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由于身型縮水的緣故,洛宓此時比李歧還矮了半個頭,這麽一靠,少年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就連腦袋也埋在了女孩的脖頸處,垂下的散發刺的人直癢癢。
洛老魔自诩鐵骨铮铮,向來不怕痛就怕癢,她本着慈母心腸充當了一回人肉靠墊,可沒當多久就癢的想找塊大石頭搓個澡,就在她忍不住伸出手要把李歧的腦袋撥拉到一邊時,有什麽滾燙的東西砸到了她的頸窩上。
一滴、兩滴、三滴……
洛宓僵在了原地,她茫然的望着天空的明月,感覺自己的腦子也被燙成了一團漿糊。
小魔尊……哭了?
肩頭的溫熱和頸窩的滾燙都在提醒她這并不是一場夢,以至于讓一向橫着走的洛老魔少見的手足無措起來。
她猛然發現,就算當了一萬年的主仆,自己也一點都不了解羽淵,或者說,她了解的,也不過是歷經千帆後的那個羽淵罷了。
被邪術換命、被生父追殺……那樣高高在上的羽淵仙君也曾經歷過這般悲慘的過去嗎?
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人回答了,就像魔宮裏永遠不會被束起的紗帳,遮擋着主人不願透露的心緒。
凡人的十五歲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洛宓對此真的是一點數都沒有,她存在的時間雖長,卻大部分都浪費在了洛水河底,等到被羽淵帶到仙界,別說十五歲,一個個豆丁大的仙童都起碼有一萬零五歲,整個仙界最像熊孩子的反而是撒開腳丫瘋的她自己。
可就算是如此,她與李歧也是不一樣的。
作為應運而生的神兵,洛宓從一開始就孑然一身,她不會有父母,不會有兄弟,既沒有希冀,自然也無從失望。
可羽淵不同。
說到底,羽淵是一個人。
生而為人,就算表面再怎麽雲淡風輕,也擺脫不了七情六欲,就算一步登仙,也遠沒有斷情絕愛的可能。
洛宓在此刻陡然明白,她以為他不在乎,終究只是她以為他不在乎。
“……雲夢澤的淩霄真人名不虛傳,是不是?”屬于少年的聲音自她的頸窩傳來,飄忽的讓她無從分辨那音色中的顫抖到底是因為傷勢還是哭泣。
洛宓哪裏知道修真界對淩霄真人的評語,可她還是願意輕輕拍拍少年的背,順着他說一句“是”。
李歧抓住了她的衣袖,“說不定過不了幾日,咱們就連綠拂仙子也能見着,可以算是一種福氣了吧。”
這話真是讓人聽了就心裏發酸,洛宓低頭瞧他,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發頂,她擡手摟住他,卻意外的感受到了對方胸口的濕潤。
絲絲鮮甜的氣息順着濕感滲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勾起了體內層層堆疊的蠢蠢欲動,讓她的臉色都透出了幾分桃花般的嬌嫩,連腦子都有點暈乎乎了,只覺得渾身像是泡在溫熱的血水中,有着說不出的舒服。
這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猛地拉開膩在身上的少年,洛宓擡手一抹自己的頸窩,溫熱滑膩的觸感襲來,待她将手放到月光下一照,布滿掌心的暗紅色令人心驚。
果然。
滴在她身上的并不是眼淚,而是李歧的血。
被推開的少年面色猶如白紙,唯有眼圈和嘴唇帶着病态的嫣紅,只見他的胸口濕了大片,把粉色的布料染得面目全非。
洛宓的目光一凝,她今天沐浴了太多鮮血,導致了觸感遲鈍,但到底眼力還在,方才李淩霄出手并不狠厲,甚至有幾分做做樣子的意味,只是金丹修士再怎麽不經心也能輕易把剛築基的小崽子打個頭破血流,可就算是這樣,傷口也絕對不會是在胸口這樣的要害部位。
想到這裏,她不再耽擱,兩三下扒開了少年的衣衫,露出了血肉模糊的胸膛和上面格外猙獰的詭異圖案。
洛宓認識這個圖案,李歧曾把它謄抄在一張破舊的紙片上,那時候她不明白這是做什麽用的,現在倒是沒有這樣的疑問了。
借力九幽虛危山都是一等一的邪術上,而能與李歧和淩霄真人扯上關系的,似乎也只有那一個了——這是換命術的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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