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顆星球

第20章 第二十顆星球

周聿也閉了閉眼, 再擡起薄洌的眼皮,低頭,就看到了抵靠在他肩膀上的女孩, 一雙腳踩在椅子的邊緣處, 白裏透紅, 腳趾處紅的如熟莓, 但有些許的擦破皮, 上面還沾了點灰色的石子和泥土。

他頓了下,等她起身下來在椅子上坐穩後, 他才擡腳返回小賣部門口,再走過來時,手上多了一雙新拖鞋,然後放在了下面,還拿了幾張純白的衛生紙。

喻時吸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放在椅子下面的拖鞋,上面還有個兔子圖樣的點綴,又擡頭看看面前的男生。

周聿也耷着眼皮, 淡淡的目光下垂,落在她白淨無瑕的臉頰上,視線繼續下移, 然後擡起攥着紙的手, 去将她腳上的淤泥不輕不重耐心地一點點擦去。

畢竟是接觸到腳心,上面還有多少有些硌人的石子, 衛生紙碰上來的時候, 因為相互摩擦, 她下意識往回縮了縮,小聲地嗫嚅了一聲:“癢……還有些疼……”

長長的睫毛下, 是一雙漆黑無垠的圓眸濕漉漉的,還發着紅,此刻正反應遲鈍地擡起眼看着眼前的男生,嘴扁着幾分,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但周聿也看上去很是淡定,神色沒什麽變化,伸出手将她後縮回去試圖掩進褲腳裏的腳踝十分精準地捏住後,又毫不留情地拉了出來,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一截白皙,繼續用紙擦着上面的髒污,但還是有些明顯的,他又将力道放輕了一些,只不過,這次他語氣平緩地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喻時,這一輩子不長,對自己好點。”

屈腿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應該是被這一句話吸引住了心神,一時沒有說話,也沒有再過多注意到他手上的動作,只沉默着吸了一下口氣,有些無精打采地垂着腦袋。

等周聿也重新站起身,安靜片刻後,喻時忽然吸了一鼻子,擡起頭利落地從椅子上下來,沒有扭捏,大大方方穿上了那雙新拖鞋,然後站起身來,平靜地看着他,語氣還算可以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了,謝謝你,晚安”,然後就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進了樓。

周聿也伫在原地,唇角微抿着,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間,默不作聲,半晌,他淺淺松了口氣,擡起手捏了捏有些發熱的耳垂。

直到女孩纖瘦的身影終于徹底不見了,他才徹底将身子放松下來,擡起一邊的胳膊放在腦後虛枕着,然後晃動了一下功勳脖子上挂着的狗繩,語氣很淡地說了句“功勳我們回家”,便牽起了功勳,一人一狗于是就這麽步伐緩慢随散地往家門口搖擺過去。

/

喻時回到家中,屋內一片安靜,她的卧室也沒有了離開時點的狼藉,書已經回歸了原位。方才發生的争吵好似已然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

可喻時知道,沒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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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她的中考,早就在她知道那次事情的真相後,間隙的種子就已經種下,升入高中以來的這麽些日都成為了滋潤它的良肥,直至今日終于破土而出,茁壯而立,誰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除非把它徹底拔掉。

唐慧的房間已經沒有聲響,但燈還亮着,喻時過去輕輕敲了敲門,低聲說了句:“媽我回來了”,屋內沒有回音,但她知道她媽聽見了。

母女倆都默契地沒有在這個安靜的深夜再繼續平添争吵,喻時在她的房門前停留了一會兒,等注意到她媽門縫裏不再洩露出光亮,才踩着很輕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倘若這場争吵是喻時早就知曉無法避免爆發的,可一時情緒失控把那件事情說出來的卻是意料之外。

如果可以,她願意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可是她現在躺在床上一閉眼,滿腦子都是當時發生的事情。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哪兒,初三她沒有一天敢懈怠,每天都在埋頭苦學,一次次的模拟考試的成績都在告訴她,如果正常發揮,她完全可以考上北市一中。

可是,她的爸媽以為她不知道兩人對她的打算,又或者說放任她知道,讓她自己來選擇。可她不想離開唐慧,但她也清楚自己如果放棄這個機會,對于自己的損失有多大,可她更無法想象,如果自己走了,那唐慧待在這個家裏該會有多麽孤單。

她唯一确認的是,唐慧的心中很煎熬。那段時間,她能明顯得感覺到,唐慧比以前掉的頭發更多了。

因為初三學習壓力大,很容易失眠,所以在喻時晚上睡覺前,唐慧總會給她倒一杯牛奶讓她喝下,以此能夠助眠。那是中考前一天,唐慧就如往常一樣,端着牛奶推開門走了進去。

“來,喻時。”

唐慧抿了抿唇,看到伏案還在複習的喻時,攥着杯子的手停頓了下,還是放在了她的手邊:“把這杯牛奶喝了吧。”

喻時手摸過去,還是溫熱的。她匆忙喝完之後,便準備再繼續看看手邊的總複習書時,一擡頭,發現唐慧還站在她身邊,欲言又止,好像準備對她說些什麽。

喻時心頭一跳,把手中的筆放在了書上,按捺住逐漸加快的心跳,呼吸放緩,輕輕問了一句:“媽,還有什麽事嗎?”

她知道唐慧在猶豫什麽,也知道在這個時候她想要對她說些什麽。

唐慧沉默了片刻,搭在身側的手收緊又松開,臉上寫滿了凝重,最後她還是拍了拍喻時的頭:“沒事,別睡太晚,睡一個好覺,明天好好去考試。”

燈光下,她的神情變得和藹,語氣放緩,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安撫了她幾句後,就打算出去。只是喻時看見了,看見她的母親在發黃的燈光下,轉身時,眼角還是不可抑制地濕了。

在那一瞬間,她心上忽然壓上了千斤重的巨石,鼻頭一酸澀,忍不住扭頭出聲叫住了唐慧。

“媽。”

唐慧轉過身來,看她。

喻時很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放在桌子上的手握緊了拳頭,但她卻彎了唇角,一雙漆黑的眸子潮濕而又溫和。明明想說的話在那一刻有很多很多,可到了嘴邊,最後卻化作了一句:“……你也是,早點睡。”

唐慧神色一怔,随後點了點頭。

或許從那刻開始,喻時便決定了放棄去一中的機會,決定留在懷城,陪在唐慧身邊。所以她故意沒有把當初中考那篇作文寫完。

将近兩年的時間,她一直将當初的那份委屈和不甘壓在心底。因為她知道,就算中考沒考好,她還有一次機會,那就是高考。

可是,她不能那麽早就放棄了撫養她長大的母親,她的媽媽,還需要她的陪伴。

不過人可以舍棄一切,卻唯獨舍棄不了對被理解的渴望。這種渴望可以超越一切。

她知道唐慧的兩難,但也同時渴望得到唐慧的理解。所以即使她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也從未想過要去告訴唐慧,因為那樣只會讓她的母親平添自責和痛苦。

可是這一切,和數學無關。

無論怎麽樣,她都不想放棄數學。

數學是她最後的原則。

她已經放棄過一回對自己人生的選擇,而這第二回 ,是她好不容易憑借着自己的努力來的機會,她不想再錯過。

周聿也說的對,這輩子不長,對自己好點。那就不要再忍耐和退讓,大膽去追逐自己喜歡的。

在睡覺前,喻時忽然想起了她看過飛鳥集的一句話,翻譯後的意思是說:“誰如命運似的推着我大步向前走呢,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後大跨步走着。”

只有自己,才能決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平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着上方的天花板,喻時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後,微微籲了口氣,把被子往上一拉,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她不能再退了。

在早上起來之後,喻時就去找了唐慧。現在處于放暑假階段,唐慧也沒有了之前那麽忙,這個時候她應該也在家,可喻時家裏都找遍了,也沒有看見她,想了一下,還是換好衣服出了門。

等走到樓下,她忽然想起什麽,先拐進了周廣平爺爺的店。

一大清早的,周爺爺不在家,只有周聿也守着店門。

這樣也好,喻時松了一口氣。

“幹嘛呢?跟個小偷似的,鬼鬼祟祟的。”

聽見動靜,周聿也放下搭在一起的腿,把手中的筆擱在桌子上。撐起身子,從收銀臺那支着腦袋,懶洋洋地朝她看來。

喻時清咳了咳,慢蹭蹭地朝他走過來,然後伸出手,把錢放在了他的手邊,然後若無其事地背着手又往後挪了幾步。

“那什麽,昨天的鞋加酒錢。”

周聿也似笑非笑。

“不是說酒和綠豆沙抵了麽?”

喻時白皙的臉乍紅。

“就算是拖鞋的錢行了吧?!”

她皺起眉頭,有些郁悶地飛快回道,餘光中瞥見了他放在桌面上胳膊肘抵住的數學題,沒忍住又走近多看了幾眼。

“想看啊?想寫啊?”

他倏地“啪”一聲把書合了個徹底,然後點着她不自覺湊過來的腦袋,平靜的視線盯着她有些發怔的臉,忽然想起昨天她不算好看的作派。

喻時輕呵一聲,把向前的脖頸往回收了收:“誰稀罕。”

反正她馬上也能和他一樣了。

說完這句話,她頓了一下,沒了聲兒。

因為胳膊杵在桌子上,她身子有些許的前傾,後面的腳跟擡了起來,點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輕晃着,好像是在掂量着什麽。

聽見她沒再說話,周聿也咳了一聲,然後故作無事道:“那......再沒和我說的了?”

雖然不知道她現在自我調整的怎麽樣,但如果心情還不好,他也不是不可以給她再當一會兒傾訴排解對象。

卻沒想到喻時一愣,然後搖了搖頭。

周聿也:“......”

所以昨天都委屈地快哭了,苦水一倒一籮筐的,今兒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他內心浮沉着,但面色還平淡寡然,淡定地眨了幾下眼後,只停頓了下,随後便語氣放散意有所指地來了一句。

“你這個人,收放挺自如的啊。”

喻時頓了下,毫不躲避地敞亮對視他,彎唇笑了一下:“不是你說的,這一輩子不長對自己好點麽。”

她應該也是想起了昨天的事情,目光偏移了一瞬,但又很快調轉回來,目光坦坦蕩蕩的看着周聿也,唇角微微彎着,手背在後面環在一起,微微上挺着,然後把身子直挺了起來,正面對向他。

“昨天晚上呢,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首先呢,我很喜歡我的名字,喻時,時間的時,自古至今,時間也就是指光陰。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既然時間過起來這麽快,我努力往前奔跑着還怕趕不上這轉瞬即逝的時日呢,又怎麽可以天天沉悶在這些煩心事上面呢?”

她攤了攤手,語氣放松:“時間可以容納一切,那我又為什麽不可以呢?而有了問題,是去解決的,而不是任由放在時間裏多生矛盾。之前的我鑽了牛角尖,但現在不會了。”

人啊,如果不把抉擇真真切切地擺在自己面前,逼在心頭上,那永遠也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如果不是競賽分班的選擇避無可避地放在她面前,或許這次矛盾還會推遲。

但她覺得,這個時候,其實也剛剛好。

喻時嘴角的笑容突然彎翹了起來,露出兩排純白整齊的牙齒,可可愛愛的,卻又明媚照人,一雙眼亮瑩瑩地看着面前的男生,忽然又沒有任何預兆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周聿也。”

周聿也微挑了下眉毛,沉靜的目光落在她瑩白的小臉上,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就見得女孩唇角笑意倏地一收,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面前的題,語氣淡了下來,帶了絲正經:“謝謝你,關于昨天,願意聽我說了那麽多。”

周聿也漆黑的眸子緊盯着她,稍後嗤笑了一聲,別過了和她對視的目光,胳膊搭在桌子上,稍偏過身子,淡淡地回了一句:“別太放在心上,我就是那會沒事幹而已,給耳朵放松一下。”

喻時嘴角的笑意一僵,滿腔的感激和謝意被他迎頭來了個涼水澆透:“哼,你不聽我還不說了呢。”

說完以後,也不和他磨叽了,掉頭就走了出去。

等喻時走了,周聿也盯着她的背影,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中終于露出幾分好笑和釋然,手中拿着的筆轉了個圈。

看這樣子,應該是真沒什麽事了。

不過他是真沒想到,就一個晚上的工夫,她自己就消化想通了個明白。

這個心理素質,是真可以。

周聿也掀起眼,直視不動地盯着她離開的背影,半天,低頭勾唇輕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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