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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一座二進宅院裏,阮珍将将服侍蘇承芳去早朝,正要睡個回籠覺,門外傳來丫環驚呼的聲音,也不知出了什麽事,正待詢問,卻見門被推開。

一個小姑娘披散着頭發,風一樣的沖進來,撲到自己懷裏大聲的痛哭。

阮珍驚訝極了,又很擔心,連忙問道:“沅沅,出什麽事情了?”

蘇沅出生的時候,有位姓王的仙師登門為之批命,說小姑娘名貴,如紫氣東來,後來一算,又說五行缺水……“沅芷澧蘭”,蘇承芳便為小女兒取了“沅”之一字為名。

娘親的聲音輕輕柔柔響在耳邊,蘇沅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多少年了,她希冀着能再看見母親,能再這樣依偎在她懷裏,然而那都是妄想。她緊緊抱住母親的腰,将阮珍胸前的衣裳都哭濕了一塊,卻仍是停不下來,抽抽噎噎。

“沅沅!”阮珍從來沒有見過女兒這種樣子,越發擔心了,撫着她的頭發問,“到底怎麽了?你快些告訴我。”

“娘……”蘇沅叫她,“娘!”

阮珍一驚。

雖說蘇家的夫人去世十幾年了,蘇承芳沒有續弦,但阮珍仍是不讓蘇沅叫她娘的,畢竟是側室。可蘇沅此時哪裏顧得了這麽多,她只想把心中所有的思念,懊悔,自責就這樣叫出來,一連叫了好幾聲。

這孩子實在是太奇怪了,阮珍着急的都要哭了,聲音由不得發顫。

自己這種樣子,是叫母親擔憂,恐怕再不恢複原狀都要驚動祖母,蘇沅埋在她懷裏小聲道:“我剛才做了噩夢了!”

阮珍聞言哭笑不得,輕嘆口氣道:“原是如此,我還以為……”她捧起女兒的小臉,“哭的那麽厲害,既然是夢,就該知道假,怎麽能當真了?”說着,從丫環手裏拿來帕子,給蘇沅仔仔細細的擦臉蛋。

蘇沅擡頭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娘親仍如記憶裏一樣好看,新月似的眉,杏子般的眼睛,笑起來甜甜的讓人忘記煩惱,她突然又想哭。那天馬車沖下斷橋,母親不顧安危将她護在懷裏,自己的背卻狠狠的砸在了堅硬的石頭上,肯定非常的痛,母親卻強忍着朝她笑,讓她不要害怕。

蘇沅透不過氣來,低下頭,用力掐了一下掌心。

疼得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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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夢了,母親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她是真的回到了十三歲,既如此,那一切都可以避免!

阮珍擦幹淨了眼淚,笑着道:“不要再哭了。”她同寶綠,還有後來追上來的寶翠道,“姑娘做噩夢,你們該好生安撫着,怎麽讓她吓成這樣?”

兩個丫環低下頭,寶綠嗫嚅的道:“全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好好照顧姑娘,還請姑娘責罰。”

寶綠那時候哪裏攔得住?自己是驚喜的瘋了,只怕一頭牛都拉不回來,蘇沅道:“也怪不得你,我就是想見姨娘。”她拉住阮珍的袖子,“我在您這裏用早膳罷?”

阮珍向來睡眠淺,蘇承芳又時常歇在這裏,伺候一番,更是容易困乏,故而從來都喜歡睡個回籠覺,等到辰時再起,要麽去服侍蘇老夫人,若蘇老夫人不需要,便是在房裏彈彈琴,寫寫字,只是剛才被蘇沅這麽一鬧,困意早就沒有了。

但蘇沅這樣并不好,她有點猶豫。

蘇沅擡着頭,連連搖她的袖子。

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七分像她,彎眉瓊鼻,秀美無雙,三份像蘇承芳,一雙桃花眼,眼尾微翹,盯着人看的時候水光潋滟,好像有星子在裏面閃動,便是個陌生的都叫人不忍心拒絕,更何況是親生女兒。阮珍到底拗不過,吩咐丫環結香:“叫廚房做一碟芍藥湯餅來。”

五月底,正是芍藥盛放的時候,蘇府的東苑就種了許多的芍藥,異品甚多,像蓮香白,觀音面這種都有。這得益于蘇家的老祖宗百年的經營,家底豐厚,不光是宅院裏的珍稀花木,便是名貴書畫都不少,不過蘇家自從曾祖爺那輩裏分了家,小半數的東西都被住在蓮花胡同的蘇家帶走了。

蘇沅的家是在灑金橋旁。

“再做個東坡豆腐!”阮珍又點了一樣女兒喜歡吃的。

蘇沅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不光是重新吃到了可口的東西,便是想一想與母親同桌而食,她都高興的不知道怎麽辦好。

阮珍有些奇怪,不過是平日裏經常吃的,這孩子竟那麽歡喜,她拉蘇沅在美人榻上坐下來,笑着道:“老爺昨日與我說,老夫人請了一位女先生來教導你們,興許這兩日就要來了,你可要好好跟着學,同二姑娘有商有量的,不要讓女先生為難。”

她今年十三,蘇家二姑娘蘇錦十四,明年及笄,過了十五歲的小姑娘很快就會有人來提親的,老夫人是想她們更出衆些。不過阮珍提到蘇錦,卻是怕她惹事兒。

這蘇錦因是嫡女,自小就同蘇沅不對盤,後來不知聽誰挑撥,蘇夫人在蘇沅出生之後病死了,就認定是蘇沅克死母親,便是讨厭這個妹妹。偏偏蘇沅也不是吃素的性子,不甘相讓,兩人遇到勢同水火,只是經歷了上一世,而今的蘇沅到底不是個小姑娘了。

在心裏,同蘇錦的那點恩怨,跟後來所受到的苦難相比,提都不值得一提。只是蘇錦會願意和解嗎,她對自己的惱恨不是一點半點兒,蘇沅秀眉擰了擰道:“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惹我,我也不會惹她。”無意多說此事,她拉住母親的袖子,“您給我梳頭發罷!”

她急匆匆的來,披頭散發。

阮珍哎呀一聲:“我竟忘了。”忙同寶綠說,“快些回去把姑娘的衣衫拿來。”不止頭發沒有梳,衣裙也是胡亂穿着的。

寶綠應聲去拿,結香則連忙把黃牛角梳遞過來。

沒有及笄,小姑娘就不能挽髻,阮珍給她梳了個燕尾,纏上一串淡黃色的珠花。她手輕巧,蘇沅舒服的閉上眼睛。

瞧女兒享受的模樣,阮珍笑着給她梳了許久。

等到廚房端來吃食,兩人才攜手入座。

不知不覺天色便亮了,陽光透過半開的窗灑進來,伴随着外面淡淡的茶花香。

蘇沅吃得很多,卻是有些困頓起來,倚在阮珍身邊,聽她念曹述之的詩詞。

母親雖然出身于商戶之家,卻是自小就有女先生教識文斷字,阮老爺和阮太太都很疼愛,待之如掌上明珠,阮直也對這個親妹妹千依百順。可能因為這份親情,後來阮家出事,母親天真單純輕信了姑婆的話,做了錯事,要不然,憑她這等樣貌,富裕的家境,何愁找不到一個好夫婿,做正室夫人呢?

蘇沅輕輕嘆了口氣。

胡思亂想間,蘇老夫人身邊的丫環跑過來傳話,外面的伴木聽清楚了走進來,說道:“老夫人請姑娘與姨娘去上房,說有個女先生來了,讓姑娘們去拜見一下。”

看來老夫人已經知道蘇沅早上的所作所為,阮珍心裏有點七上八上,女兒生下來沒多久蘇夫人就去世了,蘇錦才一歲,老夫人很是心疼,接到身邊教養,自然是顧不到蘇沅的,蘇承芳便讓她看管。後來四年之後,老夫人看兩個孩子大了,又想讓蘇承芳續弦,就不準她再接近蘇沅,但那時候女兒已經習慣了自己。

阮珍為此很是頭疼,幸好蘇沅知道分寸,在老夫人面前也會找借口……今日哭成這樣,自己不忍心,又不曾拒絕,她暗嘆口氣站起來:“我們快些去罷。”

蘇沅跟在後面,想去牽母親的手,可瞧着院門口奴婢們走來走去,到底把手縮了回去。

蘇家很早前就紮根在京都,歷經三朝,從當初一座小小的獨院,到現在的四進大院,左右連通一座三進并兩座兩進的宅院,又重築四個獨院,中庭高建樓臺曲橋,俨然是京都的名門大戶。老夫人的院子便是東邊的那座三進,下人們都慣叫東苑。

剛剛走過庑廊,蘇沅就聽到對面一聲冷笑,穿着湖綠色夏衫的蘇錦揚眉道:“三妹,我竟是不知道你住在西苑了!”

蘇承芳沒有兒子,大女兒早幾年出嫁了,剩下的兩個女兒都住在東邊的院子裏,而阮珍是住在西邊的。

阮珍的臉一下就紅了,連忙解釋道:“是我留了三姑娘用膳……”

見她全攬在身上,蘇沅心裏不舒服,蘇錦就是掐住了這軟肋總說些刺心的話,要是換在平時定會忍不住。然而她在前世的那些年裏早已磨平了尖銳的棱角,又怎麽還會去逞口舌之快,讓母親不安?蘇沅平靜道:“不管我做什麽,自有祖母,父親來說。”

言下之意,二人同輩,蘇錦不該置喙。

這淡淡的語氣判若兩人,不似從前,總是忙着反唇相譏,暴跳如雷,把個庶女的不甘暴露無遺,蘇錦總是當做笑話來看,更是故意的去嘲弄。

然而今日這似乎不起效果了,她由不得一愣,出神的片刻,蘇沅目不斜視的與阮珍走去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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