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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正坐着聽新來的女先生說話,但思緒卻已經飛遠了。
剛才奴婢告之蘇沅的事情,聽說她大清早的做了噩夢去見阮珍,老夫人心裏不悅,但這不悅中又夾雜着一些自責。
當初是她将蘇沅推到阮珍身邊的,因為一個人顧不過來,兩個孫女兒都太小,結果蘇沅長大之後,便同阮珍很是親近,只阮珍到底是側室,阮家也上不了臺面,她心想還得快些給兒子續弦才好!
前些年蘇承芳外調兼任撫臺,巡視地方,治理水患,一副見不到人不好決定的态度,而今回京都了,倒看他還怎麽推脫?兩個孫女兒不是幼女了,過得三四年就要嫁人,家中沒個母親如何是好?與衆家走動,也該有個蘇夫人去應酬,這不管對兒子,對孫女兒都是好事……老夫人琢磨着,或者運氣好,再娶了,也許能一索得男,這又是天大的喜事!
蘇承芳沒有兒子,乃是老夫人最大的心病。
兩代單傳,最看重的無非是開枝散葉,蘇家能有個傳承,可偏偏才貌雙全的兒子欠缺這個,老夫人重重嘆了口氣。
李嬷嬷聽見外面腳步聲,使了個眼色,照雪連忙伸手撩開墨綠色的薄簾。
屋裏飄出來熟悉的檀香味,蘇沅走到門口時頓住了腳步,想起前塵往事不由迷茫,再見祖母,她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面對?
她曾對自己憐惜過,卻也冷落過,傷害過,雖有緣由,然而那幾年自己孤苦無依,希冀着祖母能伸出緩手,便是看在舊情上,仍記得有這個孫女兒,但直到最後,祖母也沒有原諒她。
蘇沅的眼睛紅了,她低頭擦拭了下,輕輕吐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蘇錦從後面走上來,十分甜的叫了一聲祖母,好像鳥兒般奔過去,依偎在老夫人的身邊,得意的朝蘇沅看。
一個是老夫人帶大的,一個是阮珍帶大的,怎麽可能會沒有不同?
從前蘇沅也羨慕過,她知道自己是庶女,不像蘇錦天生的優勢,便很看重老夫人的喜歡,但她現在知道了,這世上鮮少有不變的感情,也只有母親對自己才是真心實意的,是可以付出生命的,別的人,苛求不來。
蘇沅走進去,笑着叫了聲祖母。
阮珍也行了禮,規規矩矩的站到老夫人的右側。
“到底做了什麽夢,那麽早就起來?”老夫人關切的看向蘇沅,“得請大夫給你看看了,別晚上都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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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的,祖母。”蘇沅連忙道,“叫祖母擔心了,其實是夢到一只猛獸,我以為它要吃我……跟真的似得,我本想來您這兒,可您前幾日風寒才好。”
老夫人笑起來,這孩子還惦記着她的病呢:“那你現在不怕了?”
“不怕了,我也難得做噩夢,定是昨晚上貪嘴。您叫照雪送來的石耳煨雞我全吃光了,那雞許是不服氣,在夢裏化作獸要吃我。”
老夫人聽得大笑:“是不可貪多,尤其晚上,我也是看這石耳好,叫廚房煮了雞湯讓你跟柔兒嘗嘗鮮,這石耳是你們姨祖母送的,”她打住了嘴,連連搖頭,“瞧我這東拉西扯的,正經事兒都忘了,你們快見一見劉先生。”
女先生叫劉燕知,前世也是這一天來他們府上的。
兩位姑娘向劉燕知行禮。
這三十來歲的婦人還是曾經的模樣,高高瘦瘦,穿着十分素淡,蘇沅對她印象一直很好,微微笑起來。
“你們堂叔堂嬸連連誇贊的,你們可要同劉先生好好學。”老夫人同劉燕知打招呼,“我這兩個孫女兒以前師從大方胡同的蔣先生,學得時日少,往後得要你多費心……她們若是不聽話,耍滑偷懶,你莫要慣着她們,盡管來告訴我。”
劉燕知笑容很親切:“兩位姑娘一看就是聰明伶俐的,我倒是怕自己學識淺薄。”
“你太謙虛了,你寫得詩詞京都姑娘們都在抄錄的,我們可是欠了明誠夫婦人情了!”
蘇明誠是蘇承芳的堂弟,住在蓮花胡同,蘇家分家之後,上一輩子嗣都很單薄,故而關系越是親近了,只是蘇明誠比起蘇承芳來,卻是非常的有子女緣,光是兒子都生了四個。老夫人每每提起,總是說不出的羨慕,他們一家子過來,總要叫廚房準備許多的吃食送給蘇明誠的孩子們吃。
而蘇明誠也是個活絡的人,禮尚往來,逢年過節總會帶些新奇的玩意兒給蘇家的姑娘,這回聽說蘇家要請女先生,他想到妻子羅氏曾經的閨中好友劉燕知,同羅氏一商量,這事兒就成了。這劉燕知乃京都的才女,丈夫去世之後,她不曾改嫁,卻是做起女先生來,漸漸有了名聲,老夫人知曉她教得好,聽蘇明誠推薦,也是十分滿意。
她又道:“明誠說,你不慣住在別人家,這一來一回,真是辛苦你了。”
“哪裏,我想到要教兩位這樣好看的姑娘,心裏高興的不得了,一點兒不覺得辛苦。”劉燕知抿嘴笑道,“我回去準備下,明兒便來打擾了。”
她嘴甜大方,老夫人很是喜歡,連忙叫李嬷嬷親自送出去。
“這女先生很有學識,想必你們都聽說過大名的,明日起,認真跟着學。”老夫人手指點點兩個孫女兒,“年紀不小了,可不能像小時候那麽頑皮……”
話未說完,照雪得了下人的傳話,輕聲道:“老夫人,陸家三位姑娘來了,說要看芍藥,陸大姑娘還帶了一個竹籃來,說要讓丫環摘些回去做芍藥雞。”
老夫人聽得直笑:“這丫頭越發精怪了,我都沒有聽說過什麽芍藥雞。”
“她這是吃多了山珍海味,沒事兒來折騰我們家的芍藥,待我去說說她!”蘇錦的話像是責備,但卻透着說不出的親昵,臨走時又看了一眼蘇沅,“三妹,你同我一起去,我們請了劉先生教書,她們知道了定是很羨慕的,陸表姐不是總說她的女先生好嗎,我們而今的可不差!”
要說蘇沅在小姑娘時最讨厭的兩位姑娘,蘇錦算一個,另一個便是陸靜英了,陸家的大姑娘,威遠侯陸煥揚的嫡女。
想到陸靜英那輕蔑的眼神,蘇沅不太想去,偏偏老夫人道:“你們姨祖母也喜歡芍藥,你們親自摘一些,叫靜英她們帶回去送給她。”
周家當年共兩位女兒,大女兒是老夫人,嫁了書香門第的蘇家,小女兒小周氏嫁入了顯赫的威遠侯府,兩家離得非常近,蘇家後來買下了東邊鄰舍的宅院,與陸家更是挨在一起,姐妹之間時常走動,使得兩家關系也越發的親厚。
故而陸家雖是姨親,卻是比堂親都不差。
“好,我這就同三妹去!”蘇錦一下就答應了。
小姑娘眼裏閃着狡黠的光,蘇沅心想她吃過那麽多的苦了,當真還會怕陸靜英嗎?說到底,陸靜英是因為侯府嫡女的身份才生出了無比驕傲的派頭,看不起她這個庶女,只是自己又何必在乎陸靜英的看法呢?蘇沅朝老夫人告辭一聲,又看了眼阮珍這便走出去。
老遠的就傳來陸靜英的聲音:“聽說你們請了劉燕知當女夫子?”
“是啊,你怕不怕?”蘇錦笑道,“以後對詩你最好甘拜下風呢!”
“我為什麽要甘拜下風?對詩這種酸腐的東西,我才不要玩呢,要玩我們玩射箭,怎麽樣,你要是能射中一次靶心,我送你一百兩銀子!”
十五歲的小姑娘意氣風發,穿着緋紅色海棠花短襦,鳳眼光芒逼人,極為的出挑,讓蘇沅一下想到了陸策。
陸家這一輩裏,就這兩個人最為的搶眼,若說陸靜英是烈日,陸策便是像皓月,故而陸煥揚常說自己有一雙好兒女,竟是把陸嵘這唯一的嫡子都忘掉了,一直到五年前……蘇沅眉頭微微擰了擰,陸策在那一年被惡犬咬傷,她予他敷藥,後來陸策去了桐城,好像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思慮間,耳邊聽到蘇錦的聲音:“我怎麽會射箭,倒是你要比騎馬,或者讓三妹同你比一比,她上回就求着父親買匹好馬呢,三妹,是不是?”
陸靜英出身于虎門,總是自以為了不得,蘇沅曾經是非常的厭惡的,便想學好騎射功夫,哪一日能壓制住陸靜英,蘇錦把這件事情說出來,是為丢她的臉。
蘇沅笑一笑:“我是羨慕大表姐的功夫,東施效颦罷了,若是相比,那是萬萬不敢的,倒是希望大表姐得空,能指點一二。”
原本陸靜英已經滿腹嘲笑了,蘇沅這個人不自量力,明明是庶女卻表現的好像是嫡女,驕矜自傲,處處不讓,不料今日蘇沅竟如此謙遜,一時很是驚訝,忍不住朝蘇沅看。
生就了父母優點的小姑娘甚至比蘇錦還要出色,莺黃色的仙紋绫衫穿在身上,明媚嬌麗,但陸靜英對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并不羨慕,倒是蘇沅眸中的一抹清冷不若往日,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這比以前的不服更讓陸靜英不喜,偏偏又不能說什麽,剛才蘇沅的話太識大體了。
見堂姐神色不善,陸家二房的長女,陸二姑娘陸靜姝連忙笑着打岔。
陸靜姝性子溫柔寬厚,從來不會因為自己是庶女就瞧不起,故而蘇沅也豎起耳朵,打算接陸靜姝的話,誰料她竟是道:“說起芍藥,我表舅母也種了許多,但她不是為賞花,卻是為芍藥根上的香汁,聽說能治許多的病。表舅母這回來京都,就帶了一小壇,說要送給祖母……”
陸家二爺陸煥雲的妻子姓韓,乃江南望族韓家旁支的女兒,陸靜姝口裏的表舅母卻是嫡系的宗婦,蘇沅聽見這個人,心頭不由一震。
那是她前世的婆婆,韓如遇的母親!
她突然想起來,韓如遇就是在今年進京的,也是在這一年中了舉人,此後被點狀元,名聲大振,而她卻在這一年的九月失去了母親,從此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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